第七十四章:寒
「妈,商量一下后事吧,小鹤,去叫他们进来。」
午韶的手指在施满脂粉的脸上掸了两下,把眼泪擦了,她的眼睛在哭过之后
更小了,显得没有生气。
小鹤转身,一路泪眼婆娑地走到病房门口。护理人员正好从过道那边走来,
低着头从孟鹤身旁经过,午秋水看了眼女孩的表情,霎时就明白了,推开身旁的
人跑进去。
小鹤走出病房门,钻进孟企怀里,静静地感受着他的温暖,孟企抚摸着她的
后脑勺回以安慰。
两人进屋的时候,7个人正围在病床前,表情各异。孟企看着护士在单子上写
了些什么,嘱托完王寿春等人「保持安静,勿随意动遗体」,就去找医生了。午
秋水伏在徐千峰肩上克制地哭着。午韶在病床旁挪来挪去,用湿毛巾擦着午盛强
的脸,他的老公皱着眉一动不动,她小儿子则低着头不太敢看。
孟企抬头,见老太哭到伤心处,大喘几下,凝重的病房里满是她凄厉的号哭。
他走过去,拍了拍老人的后背。
他或许是挡了午韶的道,妇人充满怨气地看了孟企一眼,说:「你个外人来
干什么,起开。」
孟企什么也没说,潜身往后走起,但小鹤突然拉住了他。
「你对我爸说什么?」女孩站在孟企前面,带着他未曾见过的怒火和敌意,
朝着午韶发作。
「行了,鹤,我们走。」孟企走进两人中间,挡住她的视线。」
「你就是个外人,孟企,」午韶走到一侧来,指完孟企指孟鹤,「你也是!
我操的,你有这个家带来一点好事吗?」
王寿春闻声,张着嘴捂着脸,缓缓坐到了地上,哭得更加大声。
孟鹤气得脸上红红白白,眼圈也红了,含着泪光冲她喊去:「都是你害的!
都是你害的!」
孟企拽着她的手臂出了快步朝门口走去,背后仍不停传来妇女奋力指责的声
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龌龊事!孟企,你压根没让小鹤上过一天补习班!
你的嘴里就没有过一句真话!」
「那他妈的是我妹妹的女儿!」
3月了,孟鹤又回到了正常学业中,但脱轨的生活却没有再正常过。
孟鹤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放学后见到那辆黑色轿车,多少次被车上下来的
女性拦下,多到它们在噩梦中出现的程度。
她对张茗和李莉摇摇头,微笑着表示不用担心她,然后无视身后其他同学们
的疑惑目光,无视女人叫喊着她的名字,直直地穿过马路往前走。
今天来对孟鹤做劝说工作的女刑警她之见过一两次,并非是之前常见到的那
个马尾女警。
孟鹤在十字路口前站住脚步,等着红灯变绿,她转过头去对穿着便服的女警
说:「还要我说几次,我不去做体检!」
「孟鹤,其实已经无所谓了,都这个地步了,你身上还能有什么痕迹?我猜
你爸也不会在你身上留下伤疤。」
「那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这个案子在我们大队里可太有名了,原本以为两三天就能定
案送检,这都马上满一个月了。我也是好奇,什么样的初中女孩能让王队和杨姐
都直挠头。」
孟鹤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观察她的样貌:女警留着齐肩六四分斜刘海波波
头,五官并不会让人觉得特别,却也能让人安心;她穿着奶白色小香风斜纹毛呢
外套,两手交握放在腰前,白净的手指中的其中一根戴着银色的结婚戒指。
「我们都服气啦,」她表情略带轻松地撑了撑腰杆,「马上你和你爸爸就不
会被我们不厌其烦地打搅了。」
「真的?」
「呵呵,案件是有实效的啊,」女警淡淡地笑着说,「找不到证据就只能挂
案,到最后反正也就是撤案了事。」
「那爸就不用一遍一遍被带去审问了?」
「什么审问啊,你爸爸只是嫌疑人,我们只是询问他事实的详情,不过……」
「不过什么?」孟鹤拧眉。
「案件不能正常结束,你爸就始终不算清白,这之后一段时间里可能没事,
但污点这事吧,就是说如果你家住所附近有了案件,他会被优先怀疑到。」
「有办法清掉爸的污点吗?」
「当然了!孟鹤,你还一次口供都没做呢,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对你怎么
样,这些我们都不清楚。」
孟鹤看了看红绿灯,又看了看女人脸上同情的眼神,拉了拉衣领,犹豫起来。
「来吗?」她说。
孟鹤点点头。
孟鹤跟着女警来到那所蓝色外墙的建筑里,在几名穿制服的人的围观中,被
带到一间单人、宽敞、干净的办公室里。
女警让她在一张黑色沙发就坐,然后自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她活动活动手腕,用不带一点压力的口吻对孟鹤说道:「你爸爸,在你几岁
的时候去接你来市里的?」
「8岁。」
「一直是一个人带你吗?」
孟鹤点点头。
「很辛苦啊,他对你发过脾气吗?」
「没有。」
女警在纸上记了记,继续问:「住外公家好还是这里好?」
「爸爸这。」
「更自由?」
「不是。」
「环境更好?」
「爸爸需要我。」孟鹤抬眼,一脸小心地说,看起来像是在担忧。
「明白了,」她笑了笑,打趣式地继续说,「他不好好吃饭?不按时睡觉?」
……
「所以,你真的非常喜欢他。」女人写着,眉毛挑动了一下。
「嗯。」
「你们是因为互相喜欢才做的?」
孟鹤听了一皱眉,没有回答她。
「就是一起牵手,搂抱什么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父女之间亲密点很正常。」
女警见她什么都不说,继续问道:「你想过以后离开他之后的生活吗?」
孟鹤摇头。
女警点头,她在纸上最后写了几句,站起来朝房间外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回
来了,把笔录放在办公桌上,并招呼孟鹤过去。
女孩凝重地看着她,走到桌前,见女警一只手将纸上的文字遮住大半。
「今天就这样,聊得不错,下次咱们早点来?你可以做个体检再回去?」女
警嘻嘻笑着把笔递到女孩眼前。
孟鹤从她手中接过笔。
「签个名,然后……」
孟鹤扫了一眼被掩盖的文字记录,被指缝下露出的「不排除洗脑」几个字吓
了一跳,她讶异的抬头,敏感地捕捉到女警脸上有一丝焦虑与急切。
孟鹤感到后背有一股惊惧沿着脊柱爬了上来,她猛然丢下笔,夺路跑了出去,
跑下楼梯,跑到街道上,在陌生的楼房间飞奔穿梭。
往后,孟企在不被传唤的日子里就会接送孟鹤上下学,除了偶尔有教导主任
和校长之类在学校里找女孩做做思想工作,刑警也确实没再去打扰她。月底,孟
鹤的多科成绩有所退步,人也变得急躁不安。
时间在两人破碎不堪的心灵间缓缓流过,3月 23日,孟企最后一次被拘传,
询问结束后他如往常一样回到家中。
3月 24日,他收到检察院给出「证据不足,不予批捕」的指示。
到孟企手中的除了「取保候审执行通知书」以外,还有「监护权暂时撤销告
知书」。
第七十五章:愁
午盛强的躯体火化仪式举行于2月 26日,乡下老家先是办了三天席,孟鹤只
在26号那天参加了追悼、出殡、火化过程,当时是孟企开车送小鹤去的。
事实上午盛强的墓址直到一个月之后才被选好,期间骨灰盒一直存放在老家
三楼的灵堂里。这时候孟鹤的法定监护权已然转移给了王寿春,但女孩因为学业
原因一直寄宿在姑姑家,由姚健接送上下学。
「带我去吗?明天是外公下葬的日子。」
孟鹤脱下书包,说着,明眸左右顾盼,身体微微靠近孟企。她放学后待在
「爱齿口腔」的十几分钟时间,是两人为数不多能见到彼此的机会。孟企看着她,
穿上鞋后一米六的身高,柔顺黑亮长至肩胛下面的马尾辫,校服底下新买的白色
连帽卫衣,在袖口处勾起的两根食指,有些发白的嘴唇。
「嗯。」他说。
孟企挥手看着女孩与姚健上车并远去,他把头低至前台桌面上,双手捧住颜
面,用膝盖狠狠地顶了一下桌子。这无疑是对他的一种讽刺,现在两人只能在公
众视野中才能站在一起,说上话,一阵痛至麻痹的感觉从腿上传来,孟企关掉电
脑,收拾好文件,检查完水电,拉下卷帘门,回家了。
取保候审,对孟企这样的情况来说,更近似公检法无法对他做些什么,但就
是要对他背后来一槌。案件被挂起的12个月期限里,原则上孟企无法随意离开本
市,无法与小鹤通信或会面,更不允许犯罪。检方的算盘是,等到取保期满,小
鹤也仅差3个月满16周岁成年了,对孟企的监视、孟鹤的保护也基本上告一段落。
而在执行上,孟企近来发现公安并没有太频繁地在自己和小鹤身边出现,警
力资源是一方面,但孟企猜测,在取保期间留下新的犯罪实证对他们来说更为划
算,况且,在孟企家楼洞和4楼的楼梯通道中新装的监控摄像头可实在多了。
孟鹤手中还留有在孟企家的钥匙,放学或者周末,她会绕个路偷偷进去待一
会儿,那是所有人都不拆穿的秘密。
4月 5日,周六上午大早,孟企敲响了姚健家的门。
孟红盈来开的门,她还穿着睡衣,叉着手挡在门口,一脸不高兴。屋里传来
咚咚咚的清脆脚步声,是孟鹤,打扮得整整齐齐,光彩动人,一身漂亮的黑色毛
线外套、修身的黑色长裤、青蓝色的徒步鞋、亮闪闪的天鹅项链,都烙印在他的
眼中。
「小鹤别去。」小红看着孟企说。
孟鹤慢下了脚步,两手缠住姑姑的手臂。
「别跟这个男人走,听话。」
孟鹤对她笑笑,不听不顾地走出门去,挽上孟企的手。
「去了就别回来见我了。」孟红盈看着她说,然后皱着眉瞟了孟企一眼。
女孩仍旧只是笑,把门轻轻带上,然后两人牵着手下了楼。
「姑姑那么说你也不怕?还总偷偷来见我?」孟企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扶
着她爬了上去。
「我知道,把我赶出去我也接受,也不能总麻烦姑姑她们。」她系着安全带,
眼睛一直看着他。
「傻瓜,她就嘴上说说。」孟企把车门关上。
两人没有停留地驱车来到乡下的殡葬馆门口,孟企按要求在本子上记下时间,
拍照发了过去。
「鹤。」他迎上右边婉转灵动、耿耿不绝的目光。
「嗯?」
孟企招手让她过来,他拂开她脸旁的发丝,捧着她的脸,从兜里掏出一根短
小的管子,在她嘴上抹上厚厚一层晶莹的唇膏。
他与她吻在一起,吻得绵久、悠长、一往情深。
身后传来的车轮碾轧声打断两人,孟企看了眼后视镜,说:「他们到了。」
女孩坐在车里不愿下去,手指紧夹着着孟企的手指不放。
孟企扳开她的手,探进衣兜里想要拿出什么东西,他捏着几枚方方的小簿子,
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唇膏拿出来放在她手心里。
「你忘了这个。」
女孩攥着唇膏,看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快下车吧,爸就不去了。」
午盛强的墓距离午华的很远,大概差了20√5米,位于墓区的最下面一排。孟
鹤瞧着已经提前刻字并竖好的墓碑,心想着这应该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亲人逝去。
在一旁的哀乐声中,秋小姨捧着外公的黑白遗照,午韶打着黑伞,王寿春擎
着红木骨灰盒,各人都穿着一身黑,站在那里不言语。
墓穴在工作人员的合力撬动下打开了,紧接着千峰上前点着了几张黄纸,将
燃烧的纸钱丢进墓穴里。温暖的火焰让她回想起焚化炉,想起外公和他身上的衣
服一同化为拣灰炉中白色灰烬,然后被一铲一铲装进盒子里。
午韶老公在墓穴底撒了点土,拉过王寿春和午韶,几人一齐抬着小方盒,慢
慢地将其转向西边,轻轻放了进去,最后在上面盖上一层金色的布。落葬师在一
旁蹲下,不紧不慢地撒土,直到整个墓穴被填满。
然后是封穴、祭供、默悼,孟鹤跟着所有人鞠躬三下,然后去午华的墓前插
了香、供了花。
没到中午11点,小鹤回到孟企车上,两人扬长离去。
「你知道吗?」路上孟鹤转头对孟企说,「外公被烧掉的时候,有几块大的
骨头留在炉子里。」
「都是这样的啊,小鹤,妈妈也有。」
「外公的骨头有点发绿发黄。」
「嗯……」
「你不要死,好吗?爸?」
孟企把左手手肘支在窗框上,用手撸着面部,没有说话。
死别,在午盛强去世后的很长时间里,都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两人心头,一聊
起这个话题,小鹤总是避之不谈。
「鹤,爸爸大你23岁,你以后要找个伴好吗?好不?」
「你再说我就要生气了,」女孩把脸抵在副驾驶一侧的窗户上,用又低又沉
又含愠的声音说,「我死都不会嫁别人。」
孟企看着她,用手去拉扯她背后的衣服,被她扭着躲开。孟企突然感到胸口
一阵郁结,这段时间小鹤变得越来越敏感、多疑、爱生气,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热
恋甚至还没到一年。
孟企带她回的是他们俩原本的家。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过道顶上隐隐亮着的红灯,他打开门让孟鹤走了进
去。
「有酒味。」女孩刚一进玄关就掩住了鼻子。
她抬眼四下打量,还是那个熟悉的屋子,只是客厅已经一周没有打扫:玻璃
杯、碟子、零食、纸巾原模原样散落在茶几上;衣服、裤子、袜子被随意丢在沙
发靠背上;地板上能看到某种液体的污渍、工作上的表单、羽毛球、毛巾、CD盒、
草稿纸、硬纸箱……
孟鹤不以为意,她转身和孟企紧紧拥抱在一起,再不愿分开。
孟企下厨做了两份蛋包饭,吃完午饭已是下午两点,他端了一块铺满椰蓉、
顶着一颗草莓的天使蛋糕,走进卧室,见她仰卧在枕头上翻看相册。
眼前窗框上,白色纱窗一边的钩子松脱掉了下来,颓唐之景令他非常羞愧,
其下,床单也是不整的,就连躺在上面的她也显得有些憔悴。
他坐到床边,把蛋糕搁在床头柜上,拉下了她面前的相册,见女孩安静地瞧
着自己,白得几乎透明的门牙和浅粉色的舌头相掩映,嘴角相连处微微开阖,好
像下一秒就要微笑起来。
相册被放在床上,左边一页是一张五寸大的照片,映着小鹤喝了海水后咳嗽
的画面,右边是两张二寸照片,分别是她在学校礼堂吹奏场面和在婚礼上和姚健、
孟红盈、孟企的合影。
孟企摸着她的脸蛋,动作仿佛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艺术品,她的嘴还未动,
眼角弯了起来,顿时有光芒落在那脸上,让他如痴如醉,心生钦慕。
她的嘴唇轻闭两下:「爸爸。」
孟企伸手去解她黑色毛衣外套的衣扣。
女孩面色一诧,然后喊了起来:「爸!不要!」
他解下所有的扣子,将毛衣的衣襟分开,里面是一纯白的长袖打底衫,项链
的圆环打转着落到长袖的领子上,反射出闪亮的银光。
「不行!爸爸!」
打底衫被从下撩起,盖住了她的脸,她的说话声已经被哭声彻底盖住,她雪
白的肚子上,淡绿色文胸剧烈地一起一伏。
「不要,求你……求你……」
孟企继续把打底衫往上提,让她的嘴唇从衣领里露了出来,他的脸急忙贴上
去,化作猛兽疯狂地亲吻她,她紧闭牙关,激烈地躲避他。
片刻后他的动作慢了下来,看着眼前少女的惨相愣神发呆。
「对不起,对不起,鹤,原谅我,原谅……」男人飞速地整理着她的衣服,
悔恨之痛像肝心被剜开,急切并不停地道歉。」
「不要说对不起,说好了我等你一年的……你怎么……能这样……呢?」小
鹤说着说着,泪水湿了眼眶。
「我刚才差点就想给你了!我怎么……」她哽咽,「我不想爸被抓!」
「还要这样多久啊,我怕……我会……坚持不住……」
她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还没等干,新的眼泪又从上面淌过。
「好几次我来这边,我都看到田姐姐的妈妈和街上阿姨们说你坏话,都是我
的错,爸爸!都是我的错!」
孟企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她的脸颊,但那两口泉水好像永远都止不住。
「不,不是,鹤,是爸爸的错,从来都是爸爸的错……」
他去抱她,但女孩挥手挡开了,她的双腿垂下床沿,起身要离开。她抹着眼
泪,几次想踏出脚步,但还是转过身来,嘴在孟企额头上碰了一下,接着快步跑
出了家门。
孟企站起来想追出去,他看到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蛋糕,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第七十六章:冽
孟企从漆朱红色的铁门外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刷成上下两色的墙壁和一
个记录会面时间的电子钟,他有些疑惑地看着高至天花板的铁栅栏将狭长的房间
一分为二,和坐在栅栏后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李传云坐在桌前等他慢慢走进房
间,铁门关上了,会面室里只剩他们两人。
「我没请你。」孟企说着在折椅上坐下,将一双戴着手铐的手放在大腿上,
他看了眼李传云手边的厚厚文件,「你也不是闲的无聊来看我的吧?」
「少废话了,我现在已经是你的辩护人了。」李传云换了个坐姿,侧身把手
肘放在桌上,捻起两张纸给孟企瞧,分别是事务所介绍信和刑事辩护委托书。
「小鹤找你的?」
「嗯,」李传云看了眼手表,「但还是因为我女儿求我的份上,名义上嘛,
是你妹妹的委托。」
孟企垂下眼皮,笑了笑。
「还好你没对莉做什么,不然我现在会站在另一边,看我不搞死你。」
孟企听他说着,一抬眼看见李传云皱着眉,正盯着自己身上青灰色的号服看。
「真要是和你女儿,倒也不犯法了?」
「你他妈还开玩笑,三年,你真的决定在里面呆三年吗?」
「是,你来了就好办了,我可以签具结书了。」孟企平静地说。
李传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从文件堆里抽出《认罪认罚具结书》的原件,
眯着眼看了一会儿。
本人孟企知悉并认可如下内容:
1.人民检察院指控本人犯罪事实,构成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
2.人民检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议: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缓刑六个月。
3.本人同意适用速裁程序。
他把它抛在那堆文件的最上面,盖在案件最重要的物证——带血迹的睡垫——
的影印照片和DNA检测报告上。
「搞不懂你,我看了卷宗,你一边做得滴水不漏,一边又自己把证据交出去。
你都取保了,孟企,检方手里头都是细枝末节,撑过一年你妥妥就自由了,到时
候想不想和女儿远走高飞还不是随你?」
「你确实不懂,我已经把她的人生搅得一团乱了。」
有好一会儿,李传云的眉心都挤着「川」字,他竭力尝试从孟企的眼睛中读
出什么来,最后眉头一展,放弃了。
「行。」他说,然后看着桌子嘟囔了一句,「莉,你就感谢爸爸吧……」
「什么?」孟企问。
「帮你!这认罪认罚书暂时先不签,听我。」
「你这是干嘛?你省点力气不好?」
「关你什么事,我想在自己女儿面前表现表现怎么了?」
孟企抬起双手摸了摸自己被推得几乎光溜的脑壳。
「你这个案子,里面操作空间挺大的,本身你是单亲丧偶,审判长容易对你
生出同情,小鹤又一心向着你,先甭管是谅解书还是具结书什么的,你的犯罪情
节本就不算重,我现在去给检方和法官塞点律师建议,一般就……」
「为什么帮我?」孟企凑上前问道。
李传云默默地看着他,无意识地用两根手指夹起桌上的笔,说:「其实我今
天刚走进来的时候,还觉得你是个人渣,和自己亲女儿上床这事有几个人能干得
出来?」
他皱了皱眉,瞪了孟企一眼,抖着腿继续说道:「然后我觉得,李莉对你有
好感也是有道理的。」
「最后也算是自我价值实现吧,我想要你早点出去。你家那个好孩子受太多
苦了,对你来说真正的惩罚不是在狱里踩缝纫机,而是在外面,你要用你这辈子
去偿还,她值得。」
「逃避,究竟什么算是逃避,我已经搞不懂了。」孟企仰天看着天花板。
李传云从文件里抽出厚厚一叠询问笔录,有好几次的,最上面的那份的纸张
有几乎有百页之多,他用命令的口气开口:「时间都过去三分之一了,赶紧说说
正事。」
孟企恢复了一如往常的认真的表情,看着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
「你和她真的做了那么多吗?40多次?」李传云指着笔录上大段大段像墨团
一样的文字说。
「是。」
「你狗日的……行吧,如果小鹤体检出来没什么问题,那你这样在法律上1次
和40次也没什么区别。小鹤一直不肯去做身体检查,你有什么话能说动她的吗?
「你说我让她去就行,让她等爸爸回来。」
「你和她的关系最早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她很小的时候,我帮她自慰。」
李传云看着文件,嘶地吸了口气:「猥亵幼童,你这是真打算找国家薅个长
期饭票啊,笔录上面怎么没有?」
「没说,我觉得我没错。」
「你就不怕我在法庭上都给兜出去了?」
「随你,反正我决定相信你。」
「看守所里面缺什么东西不?」
……
在李传云不断的询问中,会面室墙上响起了铃声,他停了站起来开始收拾桌
上的文件。
「李莉爸爸!」
「怎么了?」
「帮我转告她,卧室床头柜里有三张存折和一张银行卡,密码她知道。我没
机会告诉她了。」
「你有机会的,在庭上对她说,照我说的去做。」
孟企抚着手中的黄色封面的书,打开它读了起来。这是他在看守待的第十五
天,由于有取保在前,他的羁押期并不长。在4月 6日去公安录完口供,直到案件
建议量刑下来的半个月时间孟企都在家里等待。4月 21日他被移交至看守所,体
检、没收私物、换上号服,22日他在会面室见了李传云,5月 3日检察院正式对其
提起公诉。
孟企手中的书名是《走出非洲》,他每读几页就会翻到最后,看着孟鹤用小
巧的笔迹写的「等你回来,爸爸」而面色欣然。
女孩的寄来的思绪冲淡了看守所生活的艰苦乏味,让他忽略了一个监室七人
大通铺那股湿热和吵嚷,让他淡然地面对被分到最靠近厕所的床位,让他接受了
每餐馒头、白粥、水煮蔬菜的粗糙食物。
这里的灯是24小时全亮的,一个号里只有一个狭小没有遮挡的厕所,一块垫
高的长木板担任着了床与饭桌在内的各种职能,每天洗澡、上厕所、放风都有固
定时间,负责管教的辅警从不会给好声色……
孟企来看守所的第一晚并不好过,被牢头问起罪名时,他只说自己是犯的是
性侵,然后静静地看着狱友们不说话了。当晚睡觉时他发觉有人在用膝盖、肩膀
之类的坚硬部位不时戳他,他只得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边,彻夜醒着。
虽然平时多被孤立,每晚6点后孟企还是会去活动室和大家坐一起,抬头看挂
在天花板上的小电视屏幕,不能说对节目有什么兴趣,但总算是能为他带去一些
怀念的感觉。
6月 1日,一审开庭。
忙着准备中考的孟鹤并没出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