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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lsr 2024-4-11 19:50

奇锋录5(默默猴妖刀记2)

第五卷 彼岸之花
  弃剑岩内莫言武,不应庐中绮变生!娴雅的美人山主为何摇身一变,化为烟视媚行的绝色尤物?露水姻缘来得又狠又急,除了忽然消失的定力,这场艳遇又将夺走耿照的什么?
  冠缨索绝欲漂沦,高陵说剩几微尘。立于渔阳顶峰的阜山四病,有着何等的恩怨纠葛?相从于患难,却以反目收场……他们多年来的心结,又将孵育出什么样的魔物?
  【封面人物:秋霜洁】
  卢荻花
  性别:女年龄:36岁身高:160公分
  三围:B94cm(G)、W59cm、H90cm
  出身:苴海卢氏
  所属:天霄城身份:“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之一外号:“五里扬鞭”
  武学:折镝手、走马鞭
  兵器:点珥鲸须
  侍奉:舒龙生、舒焕景、舒意浓等三代同僚:墨柳先生、阙入松、乐鸣锋特技:过目不忘、言语刺探、情报分析诗号:芦荻花,此花开后路无家
  统领:荻隐鸥
  北地贵族出身,祖辈因失地而沦为盗贼,随父兄经营黑店,洗劫旅客。十三岁上被迫成为舒龙生的嬖妾,随四大家将之一的“折镝手”云枭习武,在舒焕景上位后取而代之。能在几句话间套出情报,瞥一眼便能牢牢记住,且长于分析,是非常可怕的谍报人才。
  阙侠风/阙芙蓉
  性别:男/女年龄:22岁身高:178公分/162公分
  三围:-- /B83cm(D)、W57cm、H85cm
  出身:钟山阙氏
  所属:天霄城、酒叶山庄外号:“剑飞叶”/“俏玉盏”
  武学:浮叶飞剑、披紫仙诀/霓裳嫁衣功、虫螟蔽天手朱明剑式.衔石东飞填沧海
  兵器:乾坤双剑
  父亲:“剑浮酒叶”阙入松他们是渔阳首邑钟阜城内,最负盛名的双胞胎,男俊女美,宛若天人。总有人劝双胞胎的父亲阙入松:你们家侠风,打算几时娶了玄圃山上那位?别让她再闹腾啦,都不知外头传得有多难听!阙大侠总是笑而不语。
  梅少崑
  本名:别少崑年龄:15岁身高:174公分出身:渔阳七砦之一,以骧公题匾为名的龙野冲衢所属:渔阳七砦之一,以骧公题匾为名的双燕连城身份:未来的龙野、燕城二砦之主外号:“麟童”梅少崑
  师承:“血火灵燔”梅玉璁武学:朱明剑式、燔血功亲属:“衡门剑越”别王孙(父)
  “燕裾飞花”梅玉珠(母)
  “鸣晴乳燕”梅宁(未婚妻)
  持有:《燔血灵鉴》、水元之精(玉冰脐)
  特技:打铁锻造
  弱点:心疾批命:五劫六坎,冰心有损脐作玉;七难八苦,火耳召日槱迎春梅少崑是众所周知的天才,然而其天才之所在,非是脐内的水元宝珠,也不是打铁习武的资赋,而是专注——一次只做一件事,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对待大小事皆是如此,对梅宁尤其是。
  【跃渊刀】
  ◎所属势力:昼焰夜火伏龙渊、行云堡◎持有者:公孙殃、“万岭叠云”高声载、林罗山◎对应武学:非为邪刀◎关于此刀:
  相传由成骧公舒梦还为金貔朝初代武皇公孙殃寻来,用以扫平天下、登上帝位的五刀“五兵佩”中的第三柄。因有推翻青鹿朝宇文氏的功绩在,五兵佩又拥有“逐鹿锋器”、“承天五利”等美名,每一柄均是来历不凡。
  跃渊刀以伏龙渊至高剑材——寒渊鳞铁打造,与儒宗圣剑.执中贯一是同样的材质。真正使此刀成为伏龙渊镇派之宝的,却是以受寒渊鳞铁层层包裹的奇玉“万载龙髓”磨制的长柄;据说此柄有种种异能,持之能辟熔岩高热、增益功体,乃至晋身传说中的至高武境“昭明境界”,亦非遥不可及。
  高声载得到的跃渊刀已无长柄,纯是一把直刀的模样。
第卅三折 口彻为甘,顾塞其窦
  她的嘴唇又湿又软,凉滑的触感予人洁净纯稚的感觉,与说出“亲我一口”的酥媚形成强烈的反差。
  耿照清楚自己不能、也不该吻她,然而这却是女郎亲自邀约,入山随俗,既说了“听任前辈处置”,再荒谬也无法拒绝——少年如此说服自己。他不敢碰触女郎的身子,以免被认为是有意轻薄,扭头伸长脖颈,以唇相就,两人的吻姿出乎意料地充满羞涩酸甜的青春气息。
  这姿势理应难以深吻,女郎的嘴儿却仿佛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力,噙着衔着如吮螺心,丁香颗儿似的香舌异常刁钻,轻易撬开少年牙关,勾挑刮弹,欢快扫过口腔各处,令男儿不知不觉间越吻越深,四片唇吮得滋滋有声,黏腻之甚,口涎淌出嘴角,蜿蜒而下,颔颈间一片狼藉。
  耿照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揽着她的柳腰,另一只魔手更攫住酥胸,骇异之余本能欲避,封紧的唇瓣剥的一声骤然分开,自两张湿濡的嘴里拉开长长液丝,饱腻的浆柱吃重不过,悬索忽绝,“啪!”在女郎胸前的缟白诃子间留下一道淫靡液痕。
  石欣尘的唾浆格外黏稠,甩在滑亮的缎面上,一时间未及沁入糸眼,更像是液索抽落,抽得女郎猝不及防,凝眸娇呼。
  少年自知逾矩,料想女山主定要见责,石欣尘却放肆地吃吃笑,轻舒藕臂搂他脖颈,贴面箍近,湿暖香息挑衅似的呵上脸,粉紫色的舌尖如青竹丝般游过嘴角,勾着液丝喂他嘴里,悠荡的气音无比销魂:
  “……甜不甜?”
  甜。怪了,耿照不禁有些眩晕。
  女郎口中自带甘味,像阳春三月摘下的朱槿花,吸吮彤艳的末端带着白的花托根部,唾液中缓缓渲开的那股甜腻。石欣尘显也自知体质殊异,才故意问他。
  少年难以自抑地需索她的唇——精确地说,是那如稀蜜般适口的甘甜——石欣尘却若即若离,总在他好不容易衔住唇片时轻轻挪退,似笑非笑地欣赏少年扑近缠上的执拗,尽情享受逗弄他的乐趣。
  耿照扑空几次,蓦地发起狠来,隔着锦兜掐她左乳的五指收紧,掐得女郎昂颈呜咽,绷直的鹅颈浮出大股筋络,线条说不出的诱人。
  少年如豹擒啮,贪婪啃噬沁出蜜色匀肌的汗珠,果然她连汗潮都是咸中带甜,舌尖混杂了盐粒似的淡淡苦涩和花蜜般的甜腻尾韵,滋味难以言喻。
  颈颔似是石欣尘的敏感处,咬唇低呜一声,旋即大颤,柔若无骨的纤腰绷紧发僵,细微的抖动仿佛发自灵魂深处,是她绝不肯轻易示人,无奈却顿止不住。
  女郎不甘示弱般拿住他揽腰的左手,从腰背、胁腋移至右乳上,所经之处无比丝滑,分不清是丝绸抑或肌肤之滑,只觉线条紧致,既轻软似棉花,却又绵韧若百锻薄钢,肌肤与肌肉的触感分明强烈扞格,偏又融合得完美无瑕。
  以她几与耿照一般高的身量,双肩又宽,乃是天生的衣架子,理应予人极大的压迫感——在石碑前初遇时,耿照就有这样的感觉——然而换上贴身的“密四门”窄衣后,女郎纸片人儿似的纤薄体态意外平衡了身高,变得妩媚动人起来,就连腋间的骨感都充满女人味,散发着浓浓的求欢暗示。
  两人原本半坐半躺的交缠,全仗少年强劲的腹肌撑持,石欣尘腰后失了男儿环抱,却未仰倒,蜘蛛般的修长左腿勾住他的腰,绣鞋的足弓部位稳稳扣着耿照的左臀,不仅足胫长得令人咋舌,不逊指臂的惊人稳定更让耿照想起她以锤代剑挥出的千钧一击,若无过人的下盘功夫,决计难以使出。
  耿照甚至感觉她不怎么费劲。天罗香若无明姑娘和雪宗主,怕得把“蜘蛛”这块祖传招牌拱手让出,冷炉谷中比眼前女郎更贴合的,七玄盟主连一个都想不到。
  与这般危险的女人身子紧贴,该要戒慎恐惧才是,他却硬挺到连自己都心惊,不敢让下体与石欣尘的腹股相触,以免惹怒美人山主,但又隐约觉得自己才是受诱惑的一方,女郎非但无意严守男女之防,根本就是在玩火,苦苦维系着理智清明的自己简直就像傻瓜一样,却无法拒绝她。
  石欣尘仿佛听见他心中的吐槽,“咭”的一声轻笑出声,按着他的双手在乳上缓缓加力,咬唇乜着他:“软不软?”
  ——软得不可思议。
  仿佛从生乳表面刮起的新鲜酥酪,介于固体与液体间,半涸半融,欲化不化;稍一掐指便深陷其中,似能一按到底,松手却又瞬间盈涨,非是乳肌绵弹,更近于沃雪消融,重又溢满掌中。
  她两只乳房皆是差堪盈握的玲珑,放开是两只下缘略显沉赘的小巧包子,于掌中却能掐握成尖翘笋形,绵质前所未见。耿照一向偏爱沃乳,料不到忒小的奶脯,手感也能这般曼妙,指掌像被牢牢吸在锦缎诃子上,越发难以释手。
  忽觉一片似酥浆沃间,弹起两点韧翘的异物,旋没于乳浪,载浮载沉,像沙雪中混进两枚新采的肉豆蔻,软中带硬的存在感于酪乳间不断膨胀,最终胀成了葡萄大小,连乳晕都跟着膨起,像是竖着金珠的宝塔尖。
  “……硬不硬?”石欣尘微哑的气音呵在耳蜗里,香息说不出的湿暖。
  耿照不知她问的是阳物还是乳头,但细嫩椒乳与膨大蒂儿的剧烈反差,还有浑圆似钱、勃挺如笠的鼓胀乳晕,光想便觉无比淫靡。
  正欲扯落锦兜,女郎却啧的一声收紧十指,阻住了他的轻进,娇娇白他一眼,半是嘲讽半是责问:
  “想什么呢,浑小子!谁让你褪衣裳?”酥手运劲,约莫想扳开魔掌,岂料纹丝不动,俏脸上的讶色一现而隐,朝耿照的脸挺起胸膛,满脸衅笑:“脱是不许脱的,就让你吃会儿。要不?”
  耿照自得武登庸点拨,武功突飞猛进,按理说定力应随修为日增,然而与舒意浓私订鸳盟、两情相悦后,两人一逮到机会便偷欢,情浓之外,少城主特殊的肉剪子体质也使男儿难以久持,总在较往昔更短的时间内一泄千里,但过人的精力体力又能迅速重燃欲焰……如此往复,颇有越发沉溺不可自拔之感。
  他本以为是舒意浓的胴体与美貌太过诱人,这才难以自制,直到遇上石欣尘,终于意识到是自己欲念太盛,只不过美色当前,实在停不了手。
  更何况舟山的女山主非是庸脂俗粉,而是不可多得的气质美人。这等佳人竟以色相诱之,谁抵抗得了这天地间的大欲?
  耿照双手攫满软嫩的乳肉,将脸埋进锦兜,忽觉触面湿凉,又黏又腻,原来是她甩落在胸前的那道长长唾浆还未浸透,不由得伸舌卷入口中,果然还是甜的。石欣尘见他吃得颇香,愠意大减,媚笑着捧起他的脸,以口相就,舌叶交缠,将津唾大股大股喂进少年嘴里。
  耿照贪婪地吞食着,如饮醇醪,意乱情迷之间,实不觉石欣尘是真想拒绝他,又伸手去剥那紫棠色的窄袖外衫,极之贴身的密四门妖衣硬被他扒开一侧,将嘴移往她裸出的左肩。
  石欣尘像被烙铁烫着似的娇呼一声,过窄的外衫贴着曲线翻折下来,被筒般将她上臂箍住,一挣之下居然脱不出掌握,这还只是左半边。
  若右边也遭如法炮制,那真是动弹不得了,心中暗忖:“怪了。怎地……像对他没效似的?还是他的修为骇人如斯,这样都还放不倒他?”
  衫子都快给剥了一半,她可没打算栽在毛头小子手里,撩拨是一回事,白给又是另一回事,女郎的自尊心不允许在阴沟里翻船,把心一横,悻悻狠笑:“便宜你了,小混球。”勾他腰臀的长腿向上游移,足弓如掌抚背,灵活得教人咋舌,末了更从胁下抽出,踩胸按肩,将少年往裙底轻轻蹬去,轻笑:
  “你瞧……湿不湿?”
  先前被夹在腿间的玄色百裥裙,浸出个“丫”字型的乌深印渍,湿透的布疋上似覆了层晶亮液膏,宛若自新鲜的叶脉中挤出,渲成丫字的却是黏腻的白浆,是爱液于指间反复搓揉后才有的那种黏,但石欣尘不曾并腿厮磨,以其淫蜜之稠,光沁出糸眼就已是这般。
  越近腿心,女郎股间的骚味越浓,新鞣皮革似的鲜烈气息略显刺鼻,意外却不难闻,掺了汗潮的咸、毛发血肉的膻,甚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尿骚,混成极为催情、生猛有力的味道,堪比最顶级的春药。
  耿照咬牙撕开裙布,骚艳的淫蜜温潮扑面而来,石欣尘裙内的白纱开裆裤间挂满乳状稠浆,裸露的腿心也是,像才被狠射了一注也似,令男儿兴奋得无以复加。
  仿佛与她烟视媚行的诱人反差刻意作对,女山主的外阴出乎意料地并不肥厚,不是充血后剧烈肿胀、如花房熟透开裂那般,焕发着浓浓色气,而是干净到甚至有些不显眼。
  不甚明显的外阴夹着蜜裂,挤出两片小小的、既似花瓣又像云耳的细嫩肉褶,色泽较蜜肌更为浅淡;形似狭长花托的阴蒂也是相类的粉色,衬与阴阜疏淡的三角细茸——显非精心修剪,是天生如此——完全不像娴熟床笫乐趣的淫娃所应有,而是未经人事的处子才对。
  就跟在“无鸣玄览”碑前相遇时,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
  耿照忍不住用指尖轻轻划开蜜缝,就看着沁出的透明液珠由上而下,还未刮到底便已成了白膏,果然石欣尘的淫水同津唾一般稠腻,再浓就是蜜了。
  “别……别!”女郎的声音和娇躯同样紧绷。
  反应强烈、甚至有些大惊小怪这点,也很不淫娃。
  “手……不许用手!只许用舌头。别忘了,这可是惩罚。”说着似乎想起了人设,她的声音听着像是在笑,耿照几乎可以想像那张三分挑衅、三分轻鄙,却有四分饶富兴致的绝美俏脸。
  她的淫水也是甜的。不如说相较于唾液汗水,淫蜜才是她浑身上下最甜腻的泌润,甚至甜到透出一丝兰焦似的腥腐,薄膻如未断奶的羊羔,但这也仅是搓揉成白浆的部分。刚沁出蜜缝的液珠不但清澈,还带着青芽揉碎似的新鲜气息,仿佛体内生着花草。
  耿照双手捧着女郎结实的屁股,按“惩罚”的要求将她的下阴和大腿内侧舔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地吞下了淫蜜,舌尖对着蜜缝轻轻一扫一勾,将一抹正从透明缓缓浊化的腻浆卷进嘴里,恣意品尝着那股特别的青草香。
  “不……呜……不要!那边不行……别碰那儿……呜……”
  石欣尘用力夹紧大腿,双手揪他发顶,想将少年推离,可惜徒劳无功。
  耿照抬眸一瞥,注意到女郎双颊酡红,屈起的食指指背沾满口水,可想见方才舔阴时,她得咬紧食指,才不致叫喊出声;对照过程中她拼命压抑的抽搐,显然也不是很捱得住,只为某种缘故,须让耿照接触私处,不得不出此下策。
  耿照猜想不透意图,也不想猜,此只想与女郎合为一体,如方才撕开百裥裙所见,射她一胯浓浊……无奈他不能违反女郎的意愿。这是仅剩的理智。
  但规定是不能用手,对吧?又没说不能用舌头。
  他抓紧石欣尘的臀股,浇铜铸铁般牢牢箝住,舌尖剥开蜜缝,顺着黏闭一线的蜜肉来回勾刷,细细舐着她的娇软湿热,舔得她连叫都叫唤不出,揪紧他的头发剧烈扭腰,呜咽甩头,大股温热浆汁汩汩而出,耿照竟来不及吞。
  蜜缝剥开,并未出现肉眼可见的穴儿口,而是两团黏腻湿润的酥嫩肉团叠在一起,如舌如指,只酥腻已极,甚至微带剔透。阴道口应藏在肉团后,又或于两团嫩肉间,因舌板不易插入,正确的位置耿照也无法确定。
  光是这样,舌尖也被肉团和紧搐内缩的膣壁口夹得隐隐生疼,简直不敢想像肉棒要如何插进;论穴儿藏得深,甚至还在身负“肉剪子”的少城主之上。
  耿照越舔越兴奋,几乎将大半舌尖都插进蜜缝里,石欣尘抖了又抖,钢片般的薄腰拱起摔落,拱起又摔落……也不知反复多少回,蓦地一股热流激射而出,耿照虽几乎将整个阴部含在嘴里,“发在意先”与“蜗角极争”的双重本能之下,避开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鼻端嗅到淡淡尿骚的瞬间,只松口微仰,并未全避,失禁的汁水喷在他肩颈间,溅上颔颊数点,濡湿整片前襟。
  尿液的甘味比汗水淡薄,同样是淡淡咸臊中带一丝蜜水的尾韵,花草气息却更浓,教人更想把女郎给弄脏。
  石欣尘整个人瘫软在床上,粉颊酥红,樱唇却是透着半透明的白。
  她单手覆额,空洞的眸焦散于虚空中,歙动的嘴唇差点被少年误认是颤抖,片刻才发觉她是以气音喃喃说着“天哪”;修长的左腿滑下榻缘,不住轻搐,薄薄的酥胸起伏剧烈,连平坦的小腹都在抽动,活色生香地体现出何谓“死去活来”。
  一切世俗礼法、身份立场,乃至江湖规矩,在这刻俱都归于虚无。此间只有一名刚刚高潮的女人,以及将被欲火焚尽的男子,静谧的空间里飘散着骚艳的淫水汽味。
  耿照坐于她腿间,荷荷喘着粗息,须握紧拳头,咬得嘴唇迸出血丝,才能稍稍抑制住扑上去的冲动。他不知女郎何以如此、意欲何为,也没想过要如何收尾,但这完全不是他起的头,当中几度抗拒,奋力持守,如今却也只有他被勾起的欲念未能被满足,始作俑者倒是先痛快享受了一回。
  石欣尘缓过气来,酡红着小脸踢他一脚,咬唇啐道:“混账小子!你赔我一条新裙子。”貌似娇嗔撒娇,这下却用上了三成真力。耿照以不致将她弹飞的护体内功接下,身子只微微一晃,却怎么也无法把邪念彻底驱出脑海——要是姐姐在这里就好了。他忍不住想。
  石欣尘面色微变,但也就是一瞬间,随即眸光下移,盯着他高高顶起的裤裆,神情从阴沉、诧异,转为分不清是戏谑或害臊的吃吃坏笑。
  “……脱掉它。”她将左脚伸到耿照面前,以不受质疑的口吻命令着。
  耿照依言为她除去鞋袜,剥纱裤时石欣尘还抬起屁股,方便他除去浸湿大半的左裤管,瞥见少年瞧往右侧,以光裸的足趾将他的脸扳回,作势托他下巴,灵活如指,连声啧啧:“你个花花肠子的小混蛋,敢情有慕残的癖好,非盯人家不方便处才兴奋么?”
  “不……我不是。”
  耿照嘴里干得发苦,垂落视线,恰恰对上几乎撑破裤裆的怒龙杵。他该要惭愧的,但耿照意外发现心中除了欲火,更多的是怒火——对有求于己的上门之人恣意戏耍,堂堂舟山之主是这样的人么?
  石欣尘从头到尾就没打算给他。
  觑准他无法反抗,拿挑逗当有趣,不过图个乐子罢了。看陌生人手足无措、困窘隐忍,能这般娱乐你么?他宁可她是个需索无度的淫娃,而非乘势逼人、践踏他人自尊,以上位者自居的傲慢氏族。所谓的“渔阳名门”,都是这般货色?
  阙牧风若与她闹出什么丑闻,看来未必是阙家二少爷的锅。他这个不靠谱的师傅哪日兴起,便任性地逾越师徒间的礼教藩篱,玩过火了翻脸不认人,也就是眼前正发生的事,哪有什么公道可言?
  石欣尘瞧他腿间支起的丑态,浑不知少年心中转着的念头,脚趾抚上阳物,美眸圆睁:“……好硬!啧啧,你也憋得狠啦。我给你泄泄火。”约莫觉得有趣,噗哧一声笑出来。
  长腿的女子自也有只长长的脚板,石欣尘不惟足弓颀长,脚趾也特别纤长,单论尺寸不能说不是大脚,但被腿长一衬,也就觉得比例适中,更别说形状姣美,肌色匀称,说不出的好看。
  她露出衣外的头手肤色较印象中略深,也可能是换过的这套紫棠衫子不显白,总觉不如石碑边初见时白皙,然而肤质细腻犹有过之,光裸的脚背几乎不见毛孔,匀净如玉;裙内自大腿以下,要比手背、脸蛋白得多,多半才是原本的肌肤色泽,果然是莹白底子的美人胚。
  奇的是她足趾之灵活,丝毫不逊五指,用法却大不相同:异于手的攫握捋滑,石欣尘巧妙地以拇、食、中三趾扣转着龙杵顶端,箍着肉菇上下旋扭摩擦,比单调的指掌套弄更灵活多变,每一霎的感受绝不相同,然而皆能搔到痒处,快美处不下手活,新鲜感犹有甚之。
  随着肉棒上的压力越来越沉,越踩越是快美舒畅,泄意迅速飙升,蓦地耿照仰头低吼,就这么痛痛快快地射出,浓精穿出棉裤糸眼,抛甩成丝的白浆浇了女郎一脚,于或翘或蜷的姣美足趾间连缀成片,堪称视觉上的淫靡飨宴。
  耿照射得头晕眼花,扶榻垂首轻晃,石欣尘将沾挂精浆的脚儿抵他胸膛,边揩拭残精,边轻轻向后推,不费什么气力便摁得他身子后仰,护体真气似无作用,终于心满意足,眉花眼笑:
  “折腾到这会儿才见效,你也算壮如牯牛……不,是堪比犀象了。你小子挺招人喜欢,不幸本姑娘钟意慢慢来,头回见是不给干的,若能捱过这劫,如那阙家小子一般,我便让你干个爽。”格格一笑,听似满满的嘲讽,也难说不是心怀期待,饶富况味。
  耿照眼眸半阖,鼻端嗅着浓烈的精水腥臊,以及女郎那极为催情的膣蜜淫骚,依稀听她说“见效”什么的,迷茫间灵光闪现,突然省悟:
  “是了,原来是她使了催情药物,才让我忒想……这不是我的错。”放下心的同时,苦苦维系的理智应声断裂,少年猛然睁眼,将女郎扑倒在榻上,泼喇一声撕开裤裆,挤开女山主两条粉润结实的大腿,硬得吓人的肉柱往前一顶,“噗唧!”贯入小穴,直没至根!
  石欣尘的穴儿如先前所料,果然紧窄难言,似都没怎么用过,黏闭的窄小膣肠被肉棒粗大的量体硬生生拓开,却无一丝勉强,遑论撕裂伤损。
  盖因淫水委实太多,又格外黏腻如稀蜜,再狭仄的鸡肠被膏油似的浆液一润,巨物也能排闼而入,长驱至底。
  女郎仰头张口,美眸圆瞠,只短短“呀”的一声,便死死吐着粗息,拱起了柳腰剧烈抽搐,娇躯紧绷如缅钢,十指尖几乎掐进男儿结实如铁的臂肌里,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起红云;颤抖的嘴角仅扭曲了一会儿,随即泛起心满意足般的释然微笑。
  耿照或想狠狠肏她,带一丝凌虐报复的残忍快意,也可能如她所说憋得狠了,只求痛快宣泄,毋须再忍……但他没想过她的反应居然是笑。
  打从心底释出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对这个女人的直觉极可能是正确的。她懂自己的身体,也懂享乐。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脱起衣裤来,安静而迅捷,欲念如野火般迅速蔓延着,斗室内只闻粗浓的喘息如兽,别无其他。
  耿照将自己剥得赤条条的,露出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石欣尘的紫棠外衫褪至肘间,锦缎诃子卷于腰际,裸着酥胸和平削的宽肩;被撕坏了半幅、濡满白浆尿水的玄色百裥裙则垫在身下,开裆纱裤则褪至右膝弯,仅余小腿上的半截裤管和白袜绣鞋。
  虽然她浑身上下挂着零零落落的衣衫,却几乎是全裸的,迷人的纤细胴体一览无遗,又有着并非是一丝不挂的异样神秘,比全裸更加眩人。
  错打错着插入后,他俩连一句话也没说,褪衣时耿照甚至短暂地拔出阳物,脱完才又重新插入,两人的体位姿势毫无扞格,动作滑顺如水,这份默契简直像是干过了千百回一样。
  肉棒直插到底,耿照享受着浸油嫩膣的箍束,仰头吐了口舒爽长气,握着两只娇软笋乳稳稳挺腰,每一下都是插到最深,又拔出至肉菇卡住穴儿口,贴肉肏得无比扎实,并不求快,因为这样最舒服。相信对她也是。
  “唔……啊、啊……嗯嗯……呜呜呜……啊……”
  石欣尘的叫声又轻又软,更近于鼻音轻哼,偶尔迸出一两声难耐的呜咽,意外地毫不风尘,良家到难以言喻,一如她端庄娴雅的美丽面庞。
  这让少年更加兴奋,确定自己带给她的快乐是扎扎实实的,能完全信任她的颤抖抽搐,信任她的扭动和需索,这股成就感简直难以形容,不知不觉加快了腰臀间的摆动。
  “等……呜呜……等等!慢、慢些,别这么快……啊……那丫头受……受不住的……啊……”迷濛的瞳焦一凝,呻吟间忽然噗哧失笑,促狭似的一抿嘴,美眸滴溜溜一转:
  “管……管她的!呜呜……干……干快些!啊、啊……就是这样……呜呜……再大力些!啊啊啊啊!”
  耿照不知道她口中的“丫头”是谁,不明白两人交欢与他人何干,但身下女郎转着坏心思窃笑的娇美模样,与她老老实实呻吟、颤抖着,放怀享受敦伦之乐的那股单纯执拗同样迷人,使他越发投入,毫无顾忌。
  两人几乎没怎么变换体位,也没有那个必要。
  起初他还会揉捏她的两只嫩乳,品尝她甘美如蜜的口津,享受居高临下宰制着女郎、彻底征服她似的异样快感;很快他便意识到她爱的只是纯粹的刨刮冲撞,既无心索吻,也不来情话绵绵那套,嫌他动得慢,又或刮不到最舒爽的那点,还会以左腿扣他腰背,挺着阴阜左旋右磨,进进退退,直到锁定某处,才继续死命晃摇。
  说“心意相通”有些过了,但纯粹的肉体运动直承无隐,他知道她最爽的一霎即将到来。
  “啊……就是那……啊……就是那里!唔……挺住……啊啊啊……你好硬……好棒……呜呜呜……”
  女郎捧着他的脸,纤薄平坦的腹间支棱起盔甲似的八块肌,左大腿肌肉虬鼓紧绷,死死箝着他的腰,咬着苍白的唇瓣睨他,散焦的星眸却无法凝于一点,仿佛着魔;汗湿的发丝沾在檀口边,连呵出的气息都是凉的,膣里却滚烫到像是烧化了膏油。
  “山、山主——”耿照咬得钢牙格格作响,声如兽咆:“酸……好酸……”
  “啊……就是这样……”石欣尘的呻吟中明显带着笑。“你真的好硬!呜……美、美死了……啊啊啊……”
  “不行了……山主——”
  他想提醒她自己未戴避孕用的羊肠,在女郎虬鼓的臀股旋扭下,龟头传来的酸麻极为不妙,连肉菇的伞褶都像被捆了粗绳擦刮抽转,快感近似被锐利如针的绳毛刺入肉中搅动,都能想像肉棒血肉糢糊的画面了,“疼痛”与“快美”的界线正急遽模糊中。
  石欣尘的小手死死揪住他,饱满的阴阜改为小幅地前后挺动,迅疾如颤。
  “不许……不许比我先到……啊啊……再……再一下……呜呜呜……还没……哈、哈……还没……要到了……呜……要到了……啊啊啊啊!”
  女郎的高潮来得猝不及防,耿照被搐紧的膣管夹得呲牙咧嘴,泄意忽自无明处窜出,总算他先头已出过一次,这回还保有些许清明,想着断不能搞大了堂堂舟山之主、阙牧风之师的肚子,无端端替七玄盟招来麻烦,亟欲拔出。
  谁知一挣之下,竟无法从石欣尘的长腿间抽身,痉挛的小穴兀自掐握,两团又韧又脆的异物抵住肉棒根部上下交夹,如杵臼合碾,似乎就是穴儿口的小小肉团膨大所致。此间受迫最能出精,耿照连挣几下没挣脱,用力的结果精门顿开,稀里呼噜地全射进了石欣尘的膣里。
  这下射得美极,少年趴倒在女郎酥嫩的薄乳间喘息着,眼前万花筒似的灿亮光点始终未散。他都不记得上回做到有气空力尽之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自武功大成以来,只有他折腾人的份儿,罕有如此气短之时。
  即使是舒意浓的肉剪子,也只能令他迅速缴械,比精力体力恢复的速度,乃至久战长战的能耐,便是尤物一般的姐姐也远非敌手。
  石欣尘瞧外貌和肌肤的紧致弹性,至多三十出头,正值虎狼之年,练武之人身强体健,修为如斯更是能养先天元气,受孕半点不难。
  耿照想到爆发之际正抵着最深处,满满射在了女山主的玉宫里,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勉力撑起,剥的一声拔出肉棒,本拟哄得女郎让他挖出白浆,又或由她自行动手,多少补救些个,以免错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低头赫见女郎的臀底全是白浊浆液,蔓延近有并掌的范围,仿佛一洼小小的湖泊,分不清是残精漏出,抑或爱液磨成。
  石欣尘睁开如丝媚眼,作势欲伸懒腰,却未真的举臂,怕是美到了通体酥软的境地,难怪微勾的嘴角止不住笑意,宛若餍足的偷腥猫。
  片刻才更清醒了些,见他面色凝重,省起适才情状,俏脸微沉:“浑小子,你射在里边?”往腿心里一捞,更加恼火:“射这么多?我要是有了,你娶我么?”
  这话唯独她不能说,堂堂一山之主,挺着孕肚,嫁给只有自己一半岁数的少年人……怎么想都不像话。耿照一时无语,石欣尘却笑起来,啐他道:“现下后悔,也来不及啦。你干我时这般狠,怎么没想过后果么?”
  耿照咕哝:“我本要拔出,是你箍着我不放的。”
  “孬词儿。”石欣尘满脸嘲讽:“说这话算什么男人?好没担当。我现在,可不想嫁你啦。”自顾自笑了半天,又打发他到柜里取了替换的衣裳来。
  此间地近作坊,衣柜里放置的是短褐棉裤,瞧样式全是男子形制,衣长肩宽亦然。耿照欲火攻心之际撕坏了裤衩,别无选择,只得抛下穿来的华服,改作匠人装扮。
  石欣尘笑他嘴上无毛,不似大匠,倒像还没满师的学徒,少年苦笑无语。
  柜里还有只锦缎包袱,裹的全是女装,石欣尘却未换上,宁可赤裸娇躯,懒洋洋躺在锦榻上,匀细的长腿和尖翘嫩乳攫人眼球,不知是有意勾引少年再来一回,还是单纯贪闲,不避人看。
  耿照纵有满腹疑惑,亦不知从何问起,正斟酌如何开口,蓦地挂在颈间的血玨隐放辉芒,屋外传来某种似地鸣又非地鸣的异样震动,石欣尘撑坐起来,与起说是警省,更像饶富况味,抚颔喃喃:“泉钟示警……有人闯山!”
  己方才上舟山,便有人闯不应庐,很难认为是巧合,耿照暗自凛起,回头道:“若有晚辈能效力处,还请山主——”
  石欣尘回过神,宠溺地捏了捏他的下巴,活像逗弄小猫小狗,神神秘秘一笑。
  “帮不上。你被‘惩罚’了,记得么?不想死的话别乱跑,乖乖待在这儿,今儿夜里我再来寻你。”不顾赤身露体,拎起包袱翻窗而出,腿脚浑无不便。耿照本能伸臂一捞,居然扑了个空。
  窗牖“叩”的一声复位,少年对着停在半空中的手掌怔怔发呆,久未回神。
  不算适才的抵死交欢,他与石欣尘数度交手,女郎从未讨过便宜。舟山之主无疑非是好相与的,即使放到渔阳武林,她的修为都不能说是泛泛之辈,但耿照很清楚她不是自己的对手。
  刚才那一攫用上了“蜗角极争”,师事刀皇以来,他养成事无分大小,均须精准控制劲力的习惯,如堤坝之制河海,涓滴必较,故武力突飞猛进;莫说多数江湖人的内功远不如他,便与修为相近、乃至略胜一筹的敌人放对,耿照也有与之一战的自信,倚仗的正是这部独特法门。
  他不应该抓不住她。
  “蜗角极争”未变,他已将这门心法练成本能,起心动念前便即出手,迄今施展过无数次;落空的理由只有一个,便是以心法管控的内力并未应运而出。哪怕是例无虚发的神弩,弩上却无箭可用,自然是什么也射不中。
  耿照倚榻而坐,以碧火功诀提气搬运周天,但无论尝试多少次,都无法感知经脉丹田的存在。那些本该内视自明的运行路线,小至毛血筋骨,大至五脏六腑、正奇经络,再也不回应他的呼唤,百骸俱都静默,体内一片死寂。
  他辛苦修练的内功消失了。
  那些机缘巧合、百死余生的珍贵遗绪,仿佛在瞬间被人偷走,七玄盟主又变回龙口村的普通少年,但那会儿的平静生活早已远去,置身险恶的武林,他不能没有力量。
  ——如果这就是违背“弃剑石内莫言武”禁令的惩罚,未免也过于残酷!

wolsr 2024-4-11 19:51

第卅四折 如风茹华,柴生乎守
  耿照冷静到自己都有些诧异。
  他从乌木屉柜翻出柄利剪,往指尖一划,创口末才汩出鲜血珠子,首段便已愈合,收口之快,推着血珠淌过光滑无痕的皮肤,如变戏法般,说不出的妖异。
  血蛁之力不受影响,虽说百毒不侵的体质本非内功所致,就算经脉全毁,料想复原能力仍在,但这话本身就有语病——既有血蛁之力,如何丹田经脉能毁?
  废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重创经脉,自也包括以药物为之。
  但石欣尘并未损及他的肉体,至多是让耿照肏了她,这还是男儿暴冲所致,显不在女郎原本的计划中。对照她主动以口相就、欢好时却不怎么热衷亲吻来看,促成“内力消失”的诡药,约莫便藏在女山主的檀口之中。
  问题就只剩下两个。
  其一,她自身是如何免于此药的伤害?另一个则更难有合理的解释——
  身负骊珠和血蛁之力的少年,有着双重的百毒不侵体质,就连不能算作毒物范畴的春药,对耿照的效果也极其有限。砒霜、水银、鹤顶红都药不倒的身躯,究竟是被什么、又是何以能够,无声无息夺走了运用内息的能力?
  耿照脚踩榻缘一跃而起,翻了个空心筋斗落地,随意活动四肢;除了感觉不到内力,简直毫无异状。
  若受到什么损经毁脉、以致功力付诸东流的伤害,决计不能如此云淡风轻,应可初步排除肉身伤损一说。
  (或许,是阵法所致?)
  他解下血玨扔进榻里,退出两丈远,仍未能重新提运起内力。当然,或许阵图便埋藏在厢房下也说不定,但还是一样的问题:石欣尘自己如何能免受其害?欢好之际,女郎可是几乎被剥至全裸啊!
  ——珠花。
  耿照微露恍然。
  那朵由黑曜石、青金石、孔雀石等细小的宝珠串成,宛若黑色彼岸花般的精致珠饰,即使在交欢最激烈时,都不曾离开过女郎的右鬓。
  然而这不过是揣想罢了,耿照并没有沉吟太久,旋即将血玨挂回颈间,推门而出,循声追索,终于赶在异样的地鸣消失前,寻至院后的一座水井。
  井内水面哗啦啦翻着白花沫子,仿佛有蛟龙在作祟,然而已至强弩之末,很快便平息下来。借着投映的天光瞧进,井内波澜不兴,就是口平平无奇的地井,想像不出是什么造成的异状。
  耿照正欲拽起缒绳,忽听一声轻呜,霍然转头,赫见院墙的檐影下,蜷缩着一名女子,并腿斜坐、双手抱胸,垂落浓发不住轻颤,却不是石欣尘是谁?
  凭眼角余光便能认出她来,是有原因的。
  月牙白褙子、玄色百裥裙,紫绸抹胸厚靴底……她的穿着与在弃剑石畔一模一样,手杖落于浑圆修长的大腿边,莫说鬓边不见黑曜石珠花,连发式都与适才所见有着微妙的差异,整个人甚至腴了小半圈儿,雪靥、手背色如乳脂,胸前双丸肥硕到起码得塞进一件小袄子的地步。
  女郎确是裸着娇躯翻出窗去,但以耿照对女孩家梳妆打扮的粗浅认识,她这换装的速度直似妖法不说,坚持将单薄的酥胸塞成沃乳的执着更是令人费解。强烈的违和感如闪电般掠过少年的脑海,耿照却没能攫住,石欣尘恰好抬起浓睫,两人突然对上了眼。
  他才发现她双颊晕红,唇上、鼻尖全是细汗,这异样的狼狈令她原本娴雅出尘的美貌,在檐影下瞧着益发凄艳;黏在汗湿的额鬓间的发丝,仿佛才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翻云覆雨——
  这样说真的很怪,但适才在锦榻之上、于男儿身下婉转娇啼的女郎,即使在攀上销魂之巅的霎那间,也未曾露出过这般含羞忍垢、带着自责愧疚,或还有几许不甘无奈,应在刚遭受淫辱的贞妇面上才有,为着自己经受了无与伦比的高潮而深深自厌着,那种难以言喻的凄婉之色。
  同时也无比诱人。
  ——若她方才露出这样的神情,哪怕只在浮光掠影间,耿照绝对会提早缴械。
  没有男人能抗拒这张脸,毕竟肉欲是纯粹的兽性结晶,蹂躏良家妇女所带来的快感无法以常理忖度。
  石欣尘下意识揪紧襟口,娇躯微缩,兜下双丸晃起一片眩人乳浪。耿照的掌心仍记得那双嫩乳的酥绵,如膏欲化,但此际女郎抹胸里所塞,怕是小小奶包的数倍不止,他无法想像有什么填充物能晃颤如斯,半点也瞧不出破绽。
  “扶……扶我起来。”她避开他灼人的目光,偏转的颈颔线条诱人,嗓音低哑微颤。
  凑近女郎,首先钻进鼻端的是一股乳脂甜香,耿照不敢去看她露于兜上的沃腴雪肌,但觉余光中一片莹白;仔细闻嗅,乳香中夹杂一丝新革似的鲜烈气息,十分好闻,是他熟悉的女郎体味,直到湿濡的水汽扑鼻而来。
  玄色百裥裙湿了大半幅,略带盐刺的淡淡腥臊明显混杂了汗水,以及更加黏腻的液体,不用想也知是出自何处,更别提她双腿夹得有多紧多用力,以致爱液的气味满满浸入了肌肤皮脂乃至毛根处的鲜骚,连一贯的淡雅娴静都染上浓浓色欲。
  他必须极端克制,才能不去想她那小巧黏闭的一线鲍、阴阜上的稀疏纤茸,以及高潮时的紧绷抽搐。但他们才分别不到盏茶工夫,再好色的女人,都很难在忒短的时间里再浪成这样,何况泉钟示警十万火急,堂堂一山之主,哪来的闲情逸致?
  石欣尘的小手又软又滑,肤触是熟悉的,方才他着实狠狠痛尝了一顿,棉花似的沃腴握感却较欢好时明显,仿佛整个人忽胖了一小圈儿,几乎摸不到指掌骨硬。
  正觉有异,蓦地一股雷殛般的异感透指而入,耿照身子一晃,入体的暗力却未消停,自脚跟处猛往后掀,越是抗拒力道越强,还来不及稳住重心,耿照已然踉跄坐倒,一撑之下竟起不了身。
  (……好厉害的隔空劲!)
  耿照一跃而起,见石欣尘比他还错愕,喃喃道:“你的内力——”俏脸忽红,见少年还欲上前,本能挥开,尖声叫道:“别……别碰我!”竟有几分无措,又似十分厌弃。
  背后一人诧道:“姑姑……姑姑。”欣喜的叫唤声随奔近沉落,终至于无,一如戛然而止的跫音,却是阙牧风。
  姑姑?不该叫师傅么?耿照回头,却没法与青年对上眼,阙牧风牢牢盯着蜷于檐影下的丽人,也只瞧她,仿佛天地俱毁,寰宇间唯剩此姝,自惭中带自伤,又隐隐有些释然,只忍不住笑,令人心生哀悯。
  他清楚知道自己毁掉了什么,少年想。
  即使如此,他仍想见她,不计任何代价。
  “……你不该上山的。”石欣尘轻声道。“这般胡闹,值得么?”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阙牧风露齿一笑。“还好,姑姑气色不坏,也未清减多少。”石欣尘俏脸微沉:“你是在说我胖么?”阙牧风忍笑道:“谁敢说那个大逆不道的字,我头一个打死他。”
  女郎生生抑住微扬的嘴角,瞥见耿照颈间的血玨兀自焕发着萤辉似的赤芒,俏容敛起,对阙牧风道:“你未被允许进入阵内,待在这儿别乱跑,汝父所请自有我担待,莫要节外生枝。这么大个人了,还分不清什么事当做,什么事不当做么?”阙牧风摸摸鼻子一径尬笑,难得不敢嘴贫。
  石欣尘似乎下定决心,转头道:“陪我走趟书斋。我腿脚不便,要劳烦你背我一段。”却是对耿照说。
  阙牧风欲言又止,似想毛遂自荐、又明白姑姑不会答应,只瞟少年一眼,像交待他“姑姑交给你”、“给我好好背着”似。两人交换目色,微一颔首,彼此心照不宣。
  只有一处耿照想不明白。既是外人闯山,难道不该阻截于山道间,避免敌人深入么?阙牧风和石欣尘却是不约而同往内跑……难不成闯入者是无声无息越过了他们俩,已然置身于山内某处?
  “……玄泉钟的中枢设于书斋,须由山主发动。”石欣尘似觉此问傻得可以,仍耐着性子解释。“应是接见之人意图不轨,忽然发难,这才触动了机关。”
  “老东……呃,我是说山主见的是什么人?”阙牧风好奇心起。
  “我不知道。”
  石欣尘摇头。“那人连拜帖都没递,只知是个年轻人,让季英传了句‘重圣轻凡者捎来答案’,山主便打发我来寻你。如今想来,多半是故意将我支开。”眉心紧锁,颇见深忧。
  阙牧风却不怎么担心,痞气十足地一耸肩。“又是来骗‘无鸣玄览’三十年一击、想成名想疯了的白眼狼?老东西很可以啊,宁可敲钟唤人,也不愿动手退敌。我在山上时,可不记得他这般懒。”
  石欣尘冷冷接口:“我也不记得我教过你目无尊长。山主算起来是你的师祖,你是这么在背后议论他老人家的?”
  阙牧风没敢顶嘴,但由难以全敛的蔑笑可知,阙家二郎不甚认同姑姑的责难,低声咕哝着:“……伍伯献他们喊我‘师兄’哩,怎会是我师祖?”
  石欣尘蹙眉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阙牧风咂嘴。“牙缝卡了块排骨。”
  “你——”女郎又气又好笑,或许更多的是无奈。
  耿照越听越糊涂。“山主……不应庐的主人,难道不是您么?”
  石欣尘终于明白过来,责难似的瞥了阙牧风一眼,淡然摇头。“此间的主人,乃是我父亲,我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笨女儿罢了。”
  书斋在山道尽头。说是“书斋”,其实是座倚山而建的阔邸,耿照背着石欣尘飞步拾级,远远便能望见,然而真正攫取少年注目的,却非名实不符的建筑,而是环绕于书斋周围、仿佛小小湖泊般的乌红花海。
  “你听过曼珠沙华么?”石欣尘在花海前唤停少年。耿照将她放落在凉亭中,石欣尘接过杖子,却不忙着起身,径坐于亭中的石墩上,好整以暇问。
  风中传来熟悉的腻甜,耿照眺了一眼远处摇曳的红花,点了点头。
  “是石蒜花吧?晚辈知道。我老家那边,也管叫龙爪花或九形草,小时候还唱过‘花叶不相见,金灯九形草’的童谣。”
  朝天怒放的花形,宛若并掌屈伸的十枚指爪,当中吐出细丝般的花蕊无数,的确与少年记忆中的花卉一模一样。但红中带黑紫的妖异色泽,耿照从不曾在石蒜花上见过,兴许是罕见的特殊品种。
  石蒜根部有毒,花卉虽美,大人总严厉告诫不许接近,是以耿照不曾细瞧,也没见其他孩童攀折。他记不起石蒜花到底香不香,也不明白那股甜甜的味道为何如此熟悉,索性闭口,静待女郎说明。
  “曼珠沙华,是天佛图字中‘彼岸之花’的音译,石蒜花因与佛经里的图形颇为近似,被认为就是佛所说的彼岸花。当然这是错的。”
  石欣尘正色道:“你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彼岸花。以黄泉彼岸为名,自非泛泛,所幸这会儿它尚未全黑,否则连你接近至此,后果都不堪设想。
  “此花对女子,又或尚未成人的童子无害。若非童……童子之身,又已逾十二足岁,自好止于此间,莫出亭子一步。”
  耿照心念微动,终究没忍住嘴快,接口道:“石姑娘不让阙牧风来此,也是因为这些花罢?”石欣尘无意解释,杖尖点出,迅雷般掠过他胸前几处大穴,于耿照坐倒的同时振袖一拂,一股柔劲托得少年倚柱靠稳,才与之错身掠下亭阶,毋须看也知是往书斋去。
  耿照未及告诉她“我百毒不侵”,对于石欣尘仿佛忘了两人适才的香艳缠绵、何以穿着和身形能够变化如此之快,他有个大胆的想法,乍看荒谬,细想却无不严丝合缝;这份荒谬恰恰是唯一能合理解释这一切的答案,去除其他的可能性之后,真相也只能是这样了。
  他试图提气冲穴,无奈全然感知不到内力的存在,也就谈不上冲开穴道——直到胸口的酸麻感渐去,下意识举手揉按被点穴处为止。
  石欣尘此举意在限制他的行动,断不能无端放水,为何穴道会自行解开?耿照活动着身体臂膀,不禁有些迷惘。忽听轰隆一声巨响,远方的“书斋”外墙似炸出个大洞,烟尘灰粉如雾涌出,细碎的砖石喷溅如泉瀑,明显是硝药所致。
  “……不好!”
  且不说舟山之主若有事,不应庐还能出借场地否,万一石欣尘出事,他身上这个“惩罚”却找谁解去?耿照几乎是不假思索,拔腿朝书斋狂奔,风一般穿过彼岸花海,但见屋门大开,内中却非寻常建筑模样,颇似亭台、曲廊与庭院造景的综合体,烟硝弥漫间倒也瞧不真确。
  炸坍的砖墙一角,卧着一具峰壑起伏的诱人胴体,光凭沃腴的大腿屁股便知是石欣尘;在烟尘的最核心,赫见一人不住窜上伏下,于呼啸的风声间纵跃闪避,时不时劈出一掌、手刀斩落,青辉金芒交错闪现,每击必有金铁木石之类的物事应声毁损,或断或碎例无虚发,挡住了来人朝伏地不起的女郎处移动,惹得那人厉声狠笑:
  “……残废狗!玩这等上不了台面的阴招,算啥英雄好汉!张冲那孙子本事虽不济,可比你带种,起码死得像个男人!”嗓音尖亢嚣狂,听着无比熟悉,竟是方骸血!
  书斋周围并无埋伏,显非奉玄教大举来犯,他竟是独个儿闯山,不知是自恃艺强,抑或胆大包天。
  然而方骸血还不是此间最令人惊奇,耿照的目光全在他的“对手”身上——
  那是个齐腰五斗柜大小、形似齐腰五斗柜,连铜叶包角和乌亮髹漆无不像极了齐腰五斗柜的……好吧,那就是个齐腰五斗柜。耿照自暴自弃地想着。
  事实上,它更像木人桩和五斗柜杂交所生,每面都能弹出径逾两寸、长短不一的八角柱来,黝黑无光的乌沉质地似是镔铁,弹出时的狰狞风压也能听出分量着实不轻。
  八角柱不仅直来直往,偶尔也能斜出,不同角度方向的柱头连绵不绝,进退有序,仿佛打着一套精妙的拳掌招式,却比人身所使更简练直接,浑无余赘;出招既快,也无关节软筋等可乘之处,简直难以抵挡。
  方骸血的青芒掌刀连青钢剑都能轻易削断,但这具木人桩柜前后左右不知有多少根镔铁八角柱,逾两寸的实心柱径绝非寻常刀剑可比,其坚其硬,怕不是独脚铜人金瓜锤的等级。
  方骸血咬牙硬削断了几根,明显后继无力,光凭一双肉掌持续与之对撼,便属不易,遑论压胜。
  同样型款的木人桩柜,在战团里外尚有数具横陈,或裂或圮,狼狈不堪,破碎的残柜间露出数不清的机簧,兀自叽叽转动,直似开膛剖腹后,微微鼓动抽搐的垂死肚肠。眼下牵制方骸血的,已是最后一具还能运作的桩柜,但看哪边先撑不住败下阵来。
  方骸血约莫也知胜负一线,才想拿石欣尘作人质,被几座橱柜逼到如此险地,却连不应庐主的真容都没见到,难怪他气得诟骂不绝,手上却丝毫不敢放松。
  持续输出的可不只他而已。
  桩柜的八角铁柱飕飕迸出,如有灵性,居然也是越打越快,单调的机簧转动声迅速飙升,拔尖到刺耳的程度——
  伍伯献谈起指南车时,耿照还不甚服气,只觉此间主人对着弟子大吹法螺,多半声闻过实,此际却只有佩服而已。
  机簧之力有其极限,桩柜若非连接地面,以水力等自然之力推动,又或柜内躲了个武功高手,否则机关与人相斗,不太能在长力上取得优势。
  耿照一发现毁损的桩柜残骸,便想从中窥探出动力之源来,见柜底设有可供移动的活轮,绝不能如磨坊水车般,从河流获得源源不绝的驱力;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过来。
  桩柜的驱力,来自它的对手。
  方骸血击打在八角镔铁柱和柜体上的明暗劲力,被某种难解的设计转化成为驱动机簧的力量;他打得越快越狠,回击便越发猛烈。
  此术足以使普天之下所有以铜人巷、木人桩练功的外家宗门狂喜不置,但自小受七叔熏陶、浸淫机关铸术的耿照,马上便想到某个必不可免的致命缺陷。
  机关无识,不懂得适可而止,若设有避损的装置,则越线必止;反之,则必止于崩溃。无论何种结果,胜者都将是方骸血,只是他还未发现罢了。
  果然以快打快之下,柜内喀喇喇地一响,似是某处硬生生卡住,歧出的角柱应声顿止。
  便只慢了一霎,方骸血逮住机会,“唰唰”两声,双掌分至连斫,斩下当胸贯至的一根镔铁柱子,本该补位的周边角柱却无一发动,柜板正面空门洞开,苍白的青年狞笑着双掌齐出,金芒迸散之间,桩柜微微一晃,背箱轰然爆碎,无数机簧喷溅如碎骨,终落得死无全尸。
  “还有什么破烂玩意儿,全给老子拿出来!你个老瘸——”方骸血抡腿扫开了挡路的桩柜残骸,语声未落,忽从青石地板、梁柱斗栱,或还有檐廊栏杆间撑出蛛腿似的奇异黑杆,在他身周合拢成一座极其怪异的牢笼,速度快绝,嵌合奇准,青年竟来不及抽身。
  (好厉害的机关!)耿照只瞥一眼,便知此笼的活动关节与接合榫点全由玄铁铸成。无法破坏接合点,意味着此笼几乎不可能被暴力挣开,无论如何扭曲变形,永远都是笼状,确保所囚之物难以逃脱。
  而玄铁部件超乎寻常的分量,正是它得以迅速自收藏处甩出、无比精确地定位铆合的关键。制造这个机关的人不仅有天才般的奇思妙想,铸术更是精妙绝伦,缺一不可。
  可惜它遇上了天敌。
  “你认真?”受困的方骸血满脸不屑,嗤笑出声。“就这?老瘸子……不对,叫你老乌龟好了,缩头缩脑的。这点本事,难怪只能挂上‘阜山四病’的猪尾巴。非让老子掏鸡巴办了你家闺女,才肯使出《无鸣玄览》?”
  “……你自何人处学的《千灯手》?”
  竹簧发出似的怪异嗓音从身后传来,耿照本能回头,余光瞥见方骸血也做了一样的动作,心念微动:“是‘脑后风’,本人未必真在此间。”这种发声效果系透过特殊的传声甬道形成,工程虽然繁复,原理却不难。自进书斋以来,这是不应庐之主首度拿出耿照也能造的机关,不禁生出些许亲近之感。
  方骸血哈哈大笑。“你与我对上一掌,老子便告诉你。还是你宁可看自家的老闺女破瓜,也要把缩头乌龟扮到黑?”青芒忽动,唰唰几声锐响过后,蛛爪细笼已拦腰分断,黑衣青年随意踏出,仿佛笼子是以竹篾编成。
  他的掌刀削铁如泥,破坏玄铁固不易,对付精钢锻成的细槛却绰绰有余。
  不应庐之主设计机关,约莫没想过须得应付此等奇功,抓了也等于没抓,令人扼腕。
  方骸血好整以暇,三两步来到石欣尘身畔,蹲了下来,伸出尾指将她垂落面额的一绺黑发勾过耳后。石欣尘呜咽轻颤着,似觉有些酥痒,却仍未清醒过来。
  黑衣青年放肆的眼光从她的脸蛋、奶脯,一路看到丰腴有肉的大腿屁股,啧啧有声。“石世修,你女儿标致得很哪!怎会拖到这个年纪,还没有人要?”指尖从女郎鼻尖、下颔,沿着颈侧滑向锁骨,视线就没离开过她挤于臂间的雪腻深壑,目的地不言可喻。
  被唤作“石世修”的不应庐之主仍无现身的打算。
  书斋之内扑簌簌的烟尘,此时也即将落尽,举目狼藉,几辨不出一件完整的家俱,还有诸多连家俱碎片都称不上的怪异残骸,耿照猜想是如木人桩柜般的防御机关。
  便无阙牧风的托付,耿照也没法眼睁睁看石欣尘受辱。他清楚方骸血绝非虚言恫吓,这厮在浮鼎山庄、放鹰寨、摇花门的恶行令人发指,而不应庐之主似乎铁了心不露面,毕竟方骸血几乎拆了半座宅邸也没能逼他现身,迄今仍隐于“脑后风”的机关内。
  耿照担心他不是不出来,而是不能够。
  七玄盟主决定赌一把。毕竟来都来了,在无法运使内力的情况下,他也没把握能在不惊动方骸血的情况下悄悄退出此地,万一被那厮逮到自己夹着尾巴偷溜,那是连赌都不用赌了,肯定死路一条。
  耿照稍稍挪了个位置,虽在阴影中,却是烟雾落尽,方骸血余光必定不会错过之处。
  黑衣青年活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霍然转身,明显想退却没敢轻举妄动,全身僵如捶平的薄钢,咬紧的腮帮骨绷起棱峭的线条。
  “你在这里。”声音嘶哑而薄,隐有雷滚似的低咆,威吓中透着满满的心虚。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耿照摊手。
  方骸血欲言又止,切齿咬牙,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瘦削面庞居然能更苍白,终于还是忍不住,抖出心底最大的疑惑。
  “是你……搞的鬼?”
  耿照自知他问的是吐血一事,此际却不宜过度相激,故弄玄虚毋宁更好,暧昧尬笑:“小弟初至舟山,不曾遇鬼。兄台这个‘搞’字是不是有点——”
  方骸血恶狠狠瞪他,打量四周确定没有第四人的身影,自暴自弃似的点点头,轻声道:“好,梅少崑,有你的。老子记住你了。”
  “上回你也说记住我的,难道不是真?”耿照露出既诧异又受伤的表情,抚胸道:“上回也说了我不是,兄台真没记住。好难受。”
  方骸血大概在心里活撕了他几百遍,想撂狠又堵嗓子眼,末了一顿地,轰的打塌半堵圮墙,纵身掠出,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耿照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敢吐出大气,背倚墙角,拭去满额汗滴,三步并两步冲到昏迷的石欣尘身畔:“石姑娘,石姑娘!”正欲抱起,忽听喀喇喇的机簧轧响,一柄温凉如玉、很难说锋锐或莹润的利器架上他的脖颈。
  身后之人淡道:“我只差一点便能确定那小子的来历,却被硬生生打断两次,你还放跑了人;我才破例许你入舟山地界,刺客转头即至……一次或是巧合,两次就是谋划了,对不?”
  耿照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谁,亟欲辩解:“山主明察!晚辈不是——”
  玉刀无声没入颈侧肌肤里。
  他先是察觉到黏稠的液感,随后才一阵热辣刺疼,可见其锐。耿照不想被人知道蛁血的异能,这会儿也来不及掩饰了,所幸来人对他超乎常理的恢复能力视而不见,自顾自道:
  “我讨厌被人打断。就连我女儿闯进来,我也是一记‘如风茹华弹’便让她趴下,省事事省。无论阙入松、梅玉璁或别王孙的名头,都阻不了我一时烦躁,信手割开你的喉咙,明白不?”
  耿照万万没想到石欣尘非是伤于方骸血之手,而是因打断父亲问话,便挨上一记迷烟弹子,不禁瞠目结舌,直到颈间复感痛锐,才讷讷道:“晚、晚辈明白。”
  “下次答快些,我没什么耐性,也不爱威胁人。”
  不应庐之主道:“你或已发现,伤口愈合甚快,这是我手里这柄‘驺吾刀’的神异。我常在想要切断到何种境地,它才愈合不了,却不忍心拿活物来试。千万别给我这样的借口,好不?过于便利,就会失去人性。我不是很想失去人性。”
  “好……好。”
  “孺子可教。”那人怡然道:“那便不绕弯啦,你来不应庐到底想干什么,要不老实说说?阙二爷拜帖中所言,我是一字也不信。我不讨厌骗人,却讨厌被当成笨蛋,既要骗人,就别被发现啊。”
第卅五折 名溢乎暴,莫臣者侯
  阙入松替耿照写的拜帖,除了提到这位赵阿根赵公子乃故人之后,因倾慕君侯大能,欲借砧炉外,其余皆是顺颂时祺之类的应酬话,不比附陈的千两柜票更有说服力,本就打算靠二郎碰瓷,栽他个闷声大发财。
  按理不应庐之主要嘛拒绝,要嘛接受,毋须深究,坏就坏在耿照与阙牧风前脚刚到,方骸血随后便袭击了书斋。若非方骸血见着他时难掩错愕,连耿照都要怀疑奉玄教是追着自己而来,况乎不应庐的主人?
  眼前的情况无比棘手,想起阙牧风“可以隐瞒,不能说谎”的警语,耿照心知连犹豫太久都不妙,坦然道:“晚辈想送姊……呃,我是说天霄城的少城主一件亲手打造的发簪,然而钟阜城中难觅堪用的设备作坊,二郎说此间一应俱全,亦甚隐密,不如来求山主通融。”
  那人冷笑。“你这簪子是打算用上玄铁精金呢,还是有吹毛断发的需求?舒家丫头这般头铁?”
  若非利刃加颈,耿照也想笑。但山主的决断牵一发而动全身,少年收拾心思,娓娓续道:“这枚簪子毋须以玄铁金精为材,只是得造得精细点,除了簪在发上好看,还有附加的小小功能,譬如能打开遗失钥匙的祖传箱子之类。”
  “那样的箱子……”那人来了精神。“恰有七口不?”
  “据说是不只一口的。”耿照正色:“但少城主只想打开家里那口。”
  铸令尤忌走漏消息,然而须瞒不过方家,特别是能造出木人桩柜那种机关的宗匠。既瞒不了,开诚布公说不定更能争取对方的好感,遑论在面对方骸血和奉玄教时,石世修可能与他们是一边的。
  “……翻砂法,还是失蜡法?”身后之人又问。
  “晚辈思考已久,未有定论。”
  “我记得锁头是玄铁锻成,铜质浇铸强度不够。你那簪子的部件多么?形状复杂不?”连珠炮似的一串发问,听着兴致盎然。
  “都记在晚辈的脑海之中。”少年微笑道。
  “看来是不能一时兴起,随意砍下了。”那人喟叹着:
  “方才那厮,与你有旧?”
  “谈不上。那人自称方骸血,率领一帮名为奉玄教的邪魔外道,冒七玄之名四处作案。少城主在浮鼎山庄与他交过手,击退了邪教妖人,晚辈恰好在场,也算躬逢其盛。”扼要交待了当晚之事。
  不应庐之主长叹一声,此番却无半分戏谑,听着颇为萧索。“西宫川人与我有一面之缘,我对他的剑法印象深刻。死得可惜。”收起玉刀,又恢复成先前那种愤世嫉俗的口吻。“行了,起来说话。”
  尽管担心石欣尘,但不应庐之主既已说了,耿照忍住翻过女郎的冲动,起身拱手道:“晚辈赵阿根,见过山主。”
  舟山不应庐之主、立于渔阳武林顶峰的“阜山四病”之一,人称“布衣名侯”的石世修,看上去还不到五十,考虑到他女儿的年纪,应该不是早当爹,而是修为深湛,致以驻颜。或许也与他未蓄胡髭,颊颔白净如少年有关。
  女儿如此貌美,其父自也是美男子。
  石世修与方骸血一样,都是面容清臞、两颊微凹的瘦长脸型,肤白如纸,凤目隆准,柳眉如黛,左眼角有颗鲜明的泪痣;两绺长鬓乌浓如发束,末端系以金环,气质秀逸,低调中透着说不出的华贵。
  儒服形制的大袖、云履、逍遥巾,有纱有锦,层层叠叠,浑身上下除了眉发之外,全是清一色的白,额鬓间却无有斑灰,这也是他外表与年纪瞧着并不相符的原因之一。只差手里一柄羽扇,便像秘掌天机、运筹帷幄的名军师。
  仿佛嫌这样还不够出尘,他膝上搁了柄鹅黄流苏的白玉如意,若非坐着轮椅,直是态拟神仙,说不出的飘逸可喜,望之令人不禁生出形秽之感。
  颜若美人,智珠在握,眼前之人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慕容柔,益发使得靖波府密库扣押指南车的“国器”轶闻可信起来,对比先前的无知腹诽,少年惭愧得无地自容。
  而那柄与珂雪刀同样拥有疗伤异能的玉刀“驺吾”,竟是不到两尺长的蛾眉弯刀,形制尺寸俱充满阴柔之美,刀身似以白玉碾成,莹润微透,刃上沾了血殷,相映分明,美到令人摒息。
  耿照瞧着颈间微感刺疼,仿佛身体还记得它有多锋锐,石世修却全没把此等利器当回事,说话之间随手比划,像是当成玉如意的替代品。
  他打量着少年,凤眼微眯,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十分眼熟,耿照曾在某个戴黑曜石珠花的迷人女郎身上见过。果然孩子不能偷生,血脉的印记磨也磨不掉。
  “……所以,你对方骸血一见你就像见了鬼似,连滚带爬跑得无影无踪,自也毫无想法,对不?”
  “晚辈确实是很想知道。”他故意笑得暧昧,希望能蒙混过关。
  石世修只点了点头,忽如电殛一般弹立起来,膝盖连弯都没弯,身如僵尸,两只雪白袍袖已搅风而至!
  耿照本能以《薜荔鬼手》接招,两人四臂圈转,清脆的贴肉拍击声不绝于耳,直到石世修单掌贯入中宫,手臂如鬼影般消失在耿照落空的防御路数之前,五指忽地摁上少年胸膛。
  “……晚辈输了。”耿照诧而不惊,举手投降,满脸乖觉。“谢前辈赐教。”
  石世修一撢怀襟,大剌剌坐回木轮椅中,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扬眉冷笑:
  “身手不错,内功不行。我无意说死人坏话,但梅玉璁把你教成这副鸟样,真不怕别王孙杀他?”
  “晚辈是——”
  “行了,赵阿根是吧,不是梅少崑。我不想再听你说一遍。”
  白衣人不耐挥手。
  “我准你留在本山,所有作坊里的器具、材料皆可自由运用——我家的蠢丫头此前定然应允了你,但其实那是她自把自为,打算瞒着她爹,偷偷卖阙家小子一个人情。这同我的允可不能一概而论。
  “本山只有这幢屋子你不能来,除非有我召唤。我哪时兴致来了,便会唤人召你来,瞧瞧工作的成果,或许我们也能聊聊。我不看你的蓝图,不会剽窃你的心血结晶,如果我真想得到那个设计,我会拿你有兴趣的东西交换。”下巴朝四仰八叉的桩柜一比。
  “这样,你就明白我和你一样,只是个匠人而已,匠人应守的规矩,在我这儿与他处并无不同。你戴着那块血玨,不怕在山道间迷路,玨子虽是我女儿私自借与你的,但此际我已应允,就跟我亲手给你的没两样。我家丫头跟你说了曼珠沙华的事不?”
  “只说花海有碍,唯女子幼童可免。”耿照老实回答。
  “说得不清不楚,谁听得懂?笨。”石世修一哼,没好气道:
  “这花出自南陵秘境,千年以来,青丘山以北唯此间能育得,乃修习《无鸣玄览》神功不可或缺。此功能将三十年间所修功力尽凝于一击之中,世间无物可挡,正所谓‘卅年不鸣,一鸣冲天’,故曰‘无鸣’。
  “你想像不到有多少妄人,欲试这一击之威,或因好奇,或为成名,又或单纯只是愚蠢无聊,这也是我隐居在此,三十年间未曾与人动手的原因。你是我修习此功迄今,唯一过过招的对象,也是你几乎不通内功,我才姑且一试。”
  耿照固然闻所未闻,却隐约能明白他反复强调的关键。
  “有三十年修为”,与“将三十年间修成的劲力汇于一击”是不一样的。
  设若苦练了卅年武功,练到一拳有三百斤气力,所谓三十年修为就是一拳能轰三百斤。但若于三十年间,将打出的每拳劲力贮存起来,一次轰出,就算保守估计一年只打一百拳,也足足是三千倍的威力。
  前者乃根基,可往复循环,唯上限固定,撑死也就三百斤;后者却是力量上限乘以次数的总成,因为听着太过匪夷所思,似有“轰出去就没了”的暗示,略补一点稀碎的合理性。
  何况辛苦修成的杀着,却只能用一次,怎么想都不划算。
  “这便是《无鸣玄览》厉害的地方了。”
  石世修毫不掩饰那股赤裸裸的自负轻蔑,恍若好名者施粥,洋洋说道:
  “内功练了就是你的,不会消失不见,不妨当它奉送了一次天下无敌、无人能挡的输出。况且一旦功成,要将这至绝杀招再练回来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十年、五年、三年……终有一日,你能练到随手击出都是同样的威力,那便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耿照心念微动,脱口问道:“山主莫非是有棘手的宿敌,又或是非赢不可的比试,才修练无鸣玄览神功的么?”
  石世修凤目微瞠,虽于一霎间收敛如恒,仍未逃过耿照的眼睛。白衣秀士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歙动的唇形依稀说了句“鬼灵精”,却未真的出声,片刻才敛眸道:“听过‘痴瘣痝瘿,阜山四病’不?”
  “吃秽茫影,阜山四——”
  耿照识字有限,只能按发音复诵。石世修见他愣头磕脑的傻样直翻白眼,摇头道:“行了,梅玉璁虽是鲁汉子扮斯文,好歹也非文盲,怎么教出的徒弟文武都不行,光一门心思打铁?”耿照搔头傻笑。
  石世修摇头不止,长长地叹了口气。
  “锭光寺的天痴和尚,总该听过罢?那厮自称‘渔阳武功第一’,狂妄得很,他出家前的俗名叫樊轻圣,外号痴道人,剃度后才改的法号‘天痴’。”刀尖朝倾覆的木人桩柜一指。“别光顾着听啊,收拾收拾。”
  刀柄轻磕扶手,一阵轻细的绞转声,木轮椅竟自行后退,无论滑行或静止都精准得恍如有人推送,耿照却看不出是什么机关,显是石世修有意炫耀,专看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这点也是十足的匠人脾性。
  说不定山主与逄宫大人会很有话聊——少年边想着,一边把毁损的桩柜搬到白衣秀士指定处,靠着檐廊边上排列整齐,又一一捡拾破裂喷出的零件,尽可能地按外型分类摆放。
  劳动之间,少年频频瞟着角落里俯卧的石欣尘,石世修不耐冷哼:
  “别管她!冒冒失失闯进来,妨碍机关,连累我两具奉茶童子遭殃,阵形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崩溃的。考虑到被拿作人质时,须让对方至为棘手,才将她药倒……这不是自找的么?趴着反省反省,下回莫再犯蠢了。”
  耿照才知木人桩柜原来叫“奉茶童子”,对照滑行自如的木轮椅,说不定真是造来奉茶递物,只是刚好附带防御功能罢了,不禁啼笑皆非。
  他来渔阳前便听说,来自白玉京的北地贵族重男轻女,在天霄城见舒意浓一呼百诺,人人愿为她挡死,以为传言多少有些过了,直到亲眼看见石世修对待女儿的态度,始知无虚。
  所幸名唤“如风茹华弹”的药烟弹子只有迷昏人的效果,石欣尘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背脊起伏宁定有序,应无大碍,也只能放她继续伏在角落,打定主意在女郎苏醒之前找个理由闪人,以免她难堪。
  石世修见他膂力甚强,扛起沉重的奉茶童子直若无物,偏生捡拾、分类残件又谨慎细心,明明不曾见过设计图,却有将近六成的分辨率;激赏之余,谈兴益浓。
  “前朝末叶,世局将乱,那会儿樊轻圣进士及第,自负文武双全,目无余子,约莫是口吐狂言冒犯了大人,被逼得抛弃满门老小,连夜逃离白玉京。
  “哪知正赶上央土大涝,京城外聚集流民无数,皇上派兵围剿,一位世袭侯爵的名门贵公子不忍百姓受戮,不惜抛弃祖传的富贵,追上领兵的将军,想说服他违抗皇命,不意一名江湖人也在当晚潜入大营,谋刺将军,使麾下所部不战而溃,以救黎民。
  “三人一下子说不清,遂乱斗起来,越战越远,最后在野林中遇到逃亡的樊轻圣。那厮以为这仨是朝廷派来追杀他的,不由分说便往死里打,最终把三个人全打趴了,但自己也动弹不得,四人终于能好好说上话,才发现彼此都不是敌人。”
  耿照摸摸鼻子忍笑道:“他们也是挺冲动的。难不成一言不发便开打么?”
  石世修也笑了,一脸的怀缅感慨。
  “年轻时就是这样了,总觉自己一定是对的,没想过其他。总之话说开之后,他们才知将军早已挂印弃职,才会在重重戒备的大营外被堵到,原来他也不忍心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不想被无道的君王任性驱策,舍弃功名,只求夜能成寐。
  “樊轻圣听得将军倾吐,提议四人一起逃亡。那位江湖人是从东海千里迢迢来行刺的,便带三人同返家乡。
  “就这样,去时是三名立场各异的敌手,和一个无关的乱入者,归来时已是结义兄弟。他们落脚阜山,推武功最高的樊轻圣居首,各以自身的一个毛病为号。我这个‘瘿’字原是颈间有瘤的意思,借指眼角之痣。”
  耿照笑道:“山主未免客气。”
  石世修哼笑:“马屁要拍得人听不出,才算成功,知道不?”
  耿照诚心诚意道:“晚辈记住了,下回一定精进。”
  石世修白他一眼。“不必,我怕别王孙砍我。现在这样挺好。”叹了口气道:
  “张冲嗜酒,诸葛孤高,本以‘痝’、‘瘣’为号,只是他俩后来打了个赌,本意是想让张冲戒酒,以免伤身,不幸诸葛输了,终以互换道号作结,代表此事永不再论。
  “我是不明白樊轻圣痴在何处,按我说,他若嫌狂字没有疒字头不甚齐整,叫疯道人也挺合适,反正目无余子到了他那样,同发疯也没分别。”
  耿照听他说得趣致,本欲发笑,蓦地心头微沉,生出一丝不忍。
  他不知张冲、诸葛是何许人也,但为使对方戒酒而打赌,足见情义。石世修对天痴的嘴碎也能看出两人交情甚笃,只有亲密无间之人,才能这般调侃。
  但若无变故,故事就不好听了。想到曾意气相投的四兄弟终至反目,少年不禁感慨丛生。
  石世修看着他的神情变化,仿佛能读出耿照的心语,似笑非笑的摇摇头,淡然道:“也没有你想的那般狗血,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四个本领超群的人聚在一起,本来就是谁也不服谁,终究要分出个高下。既有争,难免有憾。”
  争斗的源头,毫不意外地是本名樊轻圣的天痴上人。但问题并非出在他武功最高,为余人所嫉,恰恰是四人的进境越发接近,樊轻圣再压不住结义兄弟,日益焦躁起来,冲突急遽攀升。
  三人想方设法开解,却适得其反,听在樊轻圣耳朵里,这些温情劝说直是赤裸裸的嘲讽,同情的反面是轻鄙,强者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解决争端,没有比对手俯首趴跪更好的解方。
  而他居然是对的。
  “……练成千灯手后,便无人能再胜过他。”石世修蔑笑道:“确认自己重登‘渔阳武功第一’的宝座,那厮的疯病便好了大半,可不是佛法治好的,而是他那既可笑又脆弱的无聊自尊。
  “我一直想着,哪天咱们四人终究要再比一场,这回可不能再输。那个叫方骸血的白眼狼却说张冲已死……”白衣秀士神情凝肃,眉宇间阴翳遮涌,原本夹杂三分玩世不恭、三分愤世嫉俗的优雅和嘲讽一扫而空,只余重重心事,沉吟未决。
  “若然是真,那一天是再不会来了。”
  方骸血口无遮拦,言行都不甚靠谱,按舒意浓之说,就是个被血骷髅惯坏了的面首小白脸,偶尔兼做打手,无从判断他说的可不可信。白日行事、孤身闯山,既未打着七玄盟的名号,也未黑衣掩面装神弄鬼,此非奉玄教一贯手法,应可视作是他个人所为——
  但究竟是为什么?方骸血意在激石世修出手,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惜以侵犯石欣尘裹胁,若非女郎在不应庐之主的眼中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赔钱货,他说不定真能逼出正主儿来。
  挨这一下,到底对方骸血有甚好处?
  石前辈说,来赚《无鸣玄览》至绝一击的人,或因好奇,或为成名,又或单纯只是愚蠢……哪个最贴近方骸血的目的?
  其中固然疑点重重,但此间主人也算不上开诚布公。有一处至为明显,必是揭破方骸血来历的关键,石世修却绝口不提,耿照不信绝顶聪明的山主会漏掉,毋宁是不欲耿照留心于此,才故意打的迷糊仗。
  为防心思被窥破,少年赶紧转移话题。“虽说如此,山主练成《无鸣玄览》,十几二十年来不断积蓄功力,却未曾主动约战天痴上人,也是惜情。”
  “这马屁进步甚多。让你别精进了不是?”
  石世修打量他几眼,耸肩道:“惜情么?也未必尽然,说不定是懒得再见他那副尊容,还有灰不溜秋的和尚头。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方骸血用以击毁奉茶童子的,正是千灯手的独门掌劲。他虽极力隐藏,不欲我看出掌法路数,但劲力骗不了人,那股灯芒似的淡金掌晕,普天下再无第二家。千灯手是谁人的武功,要我提醒不?”
  那倒不用。浮鼎山庄那会儿,耿照未见他使过类似的掌功,今日确是初睹,若与其来历有关,方骸血惜用也是自然。
  石世修还没说完。
  “他徒手斩断镔铁的武功,名唤‘铣兵手’,正是靡草庄之主诸葛残锋毕生钻研,天下五道间只他白鼎派一脉孤传,别无分号。对,你想得没错,就是那个‘诸葛’——附带一提,如风茹华弹也是这一位与我联手研制,如风二字与他的庄名同出一源,皆用了‘如风靡草’的典故。
  “方骸血能避过,我那笨女儿却不能,为何我不是很意外?他居然跟我说张冲死了,是死在他手里。”
  白衣秀士仰天闭目,嘴角扬起,笑得无比嘲讽却未出声,轻轻瘫靠在木轮椅的椅背,仿佛倦极,垂落的眼角说不出的苍凉哀戚。
  “他是樊轻圣所派,还是诸葛堕落了,也搞起诡计阴谋?起码不会是张冲,毕竟死人不来这套。天幸我只须怀疑两名故人就好,而非三个。”
  ◇◇◇
  耿照并未如愿赶在石欣尘苏醒前离开。
  石世修似乎很欣赏化名“赵阿根”、但全渔阳都知他爹他师傅是谁的少年,不但留他将被破坏的机关复位、打扫战场,还指导他如何拆解奉茶童子,更换受损的部件——对工匠来说,差不多就是摊开设计图供人窥看的意思,慷慨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托不应庐主人大方分享之福,耿照才知那个像石井一样的装置,正是玄泉钟的中枢,只是井栏上吊着的不是木桶缒绳,而是重逾千斤的实心铜柱。
  石世修隔着重重机关接见方骸血,便是奉茶童子悉数完蛋,也还有其他手段,毋须唤人前来。若有旁人,反而投鼠忌器,石欣尘的闯入即是血淋淋的例子。
  谁知方骸血一阵发疯似的乱打,毁去悬系铜柱的机括,意外启动玄泉钟,才有后续石耿二人的乱入。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欣尘“呜”的一声撑坐起来,耿照正钻进其中一具奉茶童子的背箱,试图将严重变形的零件取出,尽力保持未损部分的完好,同时还要应付身后不耐烦的石世修叠声逼问,急了便起脚踢他屁股。
  女郎摇摇昏沉的脑袋,看着眼前极其荒谬的景象,忽然噗哧一声笑出来。
  耿照闻声欲起,头顶“砰!”撞正箱柜,“喔”的闷声惨呼,抱头拱背,石世修以为他要出来,啪的一脚将少年踢回背箱里。石欣尘急忙提醒:“爹,他撞着头啦!”
  耿照正想回说“我没事”,哪知二度撞箱,又是“砰!喔!啪!”三声连环,这回连石世修都意识到荒唐处,笑骂:“你拿脑袋打鼓么?有趣不?”横了女儿一眼,没好气道:“笑!就知道笑。”石欣尘也未反口,和颜起身,稍事整理仪容,跟着清扫起来。
  书斋本是弟子们的禁地,非传召不得擅至,曼珠沙华由红转紫后,就只剩未成年的季英得以自由出入。伍伯献、翟仲翔等素知“彼岸之花”的厉害,等闲不敢靠近。
  石欣尘在凉亭看似对耿照不假辞色,其实是为他着想。
  曼珠沙华说是对女子孩童无害,也就相对于男子罢了。如风茹华弹内所藏的迷魂药物,据说便是从花中提炼制成,浓缩若此,也能教石欣尘酣睡近半个时辰,人事不知。
  无论前山有多少弟子,都不能唤来收拾,女郎是责无旁贷便不推辞的性子,认份地整理起来;本想连耿照都打发走,拗不过父亲久逢知音兴致勃勃,坚持请父亲拿出缓解药来,让耿照含在舌下。
  “这比如风茹华弹的药芯珍贵百倍,制程极之麻烦。”石世修像被生生剜下一块肉似,半炫耀半胁迫地捏着乌中带透、如以黑曜石磨成的剔莹丸药,直到耿照阖上嘴才肯松手,悻悻然道:
  “用含的。敢咬碎吞下,我就把你埋到花圃里,以后做出来的药都管叫‘阿根丸’,听见不?”耿照拼命点头。
  石世修瞟了女儿一眼,仿佛在说“满意不”,犹不解恨,冷哼道:“你就不必了,花又没黑。”石欣尘见耿照满面狐疑,随口解释:“曼珠沙华全开时是黑的,连女子幼童都不宜近,须得口含缓解之药,才能免受其害。除修习《无鸣玄览》,别无应对法门。”
  耿照有些诧异。“石姑娘没练么?”
  石欣尘从容摇头,未因此问难堪。石世修冷哼一声:“女子练什么?嫁人即外传,不嫁惹是非,哪个不是祸源?”对这话题兴致索然,转头指挥耿照修缮,再没搭理女儿,当她如空气般。
  三人忙活到夕阳西下,石欣尘本欲去备膳,却听父亲道:“行了,今儿就到这儿罢,我有些乏了。你同阙家小子说,让他到西岭的梅花林瞧瞧,用他爹的名义拜望下‘斗雪道迹’的瘣道人张冲,回来向我报告,越详细越好。
  “办妥这件事,我便许他每日来探望赵阿根,可待到日落前为止。如何?”
  石欣尘强掩诧异,却没能掩住扭捏,多半是那句“如何”的针对性太强,仿佛是遂其所愿似的;强辩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则又更为着相。女郎收敛心神,淡然道:“我无所谓,都按父亲的意思。”
  石世修冷冷一哼,转对耿照。“给你三天时间,无论做到什么程度,带着成果来见我。我打赌翻砂法或焚失法都不合你用,你会需要同我聊上一聊的。”嘴角微微抽动,很难说是得意或微愠,唯有满面的嘲讽和衅意未曾变改。
  “那个表情,代表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与耿照并肩走过彼岸花海时,石欣尘主动开口。
  “我要多谢你……家父,已许久不曾这么开心了,今天就像突然又活过来似。我不敢想像书斋毁成那个样子……不,哪怕只有现在的三成损伤,他老人家要气成什么模样。他肯定非常期待你的解法。”
  “希望我不会令山主太失望。”耿照苦笑。
  石欣尘察言观色,展颜一笑。“我还要谢谢你,这回是为我自己。谢谢你为我抱不平,我以为在本地氏族之中,重男轻女也是稀松平常,若非东燕峰特别开明,便是你特别善良,能对他人之苦感同身受。”
  “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梅少崑,是赵阿根。”
  石欣尘似笑非笑,难得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促狭般的淘气神情。怪的是这份似笑非笑,与在厢房缠绵时有着微妙的不同,甚至和她父亲都不一样,仅五官是熟悉的,带着异样的陌生与违和。
  “你是他很想要的那种儿子,可惜他只有女儿。即使我娘亲故去已久,为此他从没原谅过她。”
  石欣尘顿了顿,犹豫得十分明显。
  “你的内力……是不是突然消失了?”大概自知此问怪异,努力试图圆说,强颜笑道:“堂堂东燕峰掌门的高足,不可能身无内功,一味运使筋骨蛮力,未免太不合理。恁谁都会怀疑——”但实在是不擅扯谎,才起了个头便说不下去,索性闭口,放弃得也算果决。
  果然。她不知道。耿照心想。
  她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并非一无所知。然而那不过是推论,绝非亲身所历。
  她不确定她对他做了什么。那并不是她,尽管她们拥有一模一样的脸庞,差堪仿佛的身量,以及其实不甚相像、腴瘦各异,只是同样诱人以死的惹火胴体。
  那不是石欣尘。
  在厢房里死命榨取他的尤物,是另一个女人。

wolsr 2024-4-11 19:56

第卅六折 诗礼发冢,脂画冰镂
  此后两人一路无语,直至阙牧风等候处,耿照才留意到厢房的所在,乃是一座独立小院的西厢,与堂屋间以高雅的海棠形洞门相隔,门上有四字题匾,然而院墙内外爬满的五叶地锦掩去刻字,便院门大开也难望见。
  小院朝外的大门上原也应该有匾,不知何故取下,留了个空荡荡的突兀位置。
  石欣尘板着俏脸转述了父亲的话,见阙牧风恨不得抓耳挠腮,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暗叹了口气,殷殷叮嘱:“张冲前辈性子孤僻,你别独个儿去,也别带太多人,老成的三四名即可。莫忘礼数。千万记得,定要带上二爷具名的拜帖。”
  阙牧风本欲说几句俏皮话,见她眉心紧蹙,是真的担心张冲撕了自己,胸中柔情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理会得,姑姑勿忧。”视线一到她粉面上便再也移不开,怔怔瞧着,仿佛能多看片刻也好。
  石欣尘不好当着旁人的面说“你别瞧我”——怎么听都像情话——恼他不看场面,索性装作没看见,转对耿照。“赵公子,作坊虽在后山这厢,但弟子起居都在前山。饮食、睡眠还请公子移驾,与伍伯献他们一道,比较方便。”
  耿照想起那与她容貌极似的神秘女郎曾说“今晚我来寻你”,唯恐错过解谜对质,装着浑不着意,随口道:“我对吃睡没甚要求,愿以工作为先,毕竟已与山主订下三日之期,时间有些紧。不麻烦的话,可否让我就近住在这里?睡于作坊亦无不可,有棉被干粮便能凑合。”
  石世修有言在先,凡锻造所需,无不应允。以此为名,石欣尘势必无法拒绝。
  女郎没料到他会提出这般要求,雪靥微红,淡道:“那也不是今夜。有劳赵公子往前山客舍屈就一夜,明儿我再请示山主,他老人家若允,我再唤人将留梦轩打扫干净,供赵公子使用。”耿照始知此间名唤“留梦轩”。
  阙牧风见他还欲开口,伸臂圈住他脖颈,箝得少年几乎离地,笑道:“好啦好啦,我带你到前头吃饭去。姑姑,此际日未全落,我扒两口饭就走,决计不耽搁。许久没吃李大娘的菜,委实想念。”见玉人不置可否,赶紧挟耿照离开。
  “你小子瞧着挺机灵,怎就不看脸色?”
  阙牧风连连咂嘴,笑得无比暧昧。“留梦轩是老不死昔日藏娇用的金屋,没准里头有许多既咸湿又快乐的回忆,岂容他人二次玷污?要也是他亲自弄脏才对,你小子也配滚他的床单?”
  “……藏娇?”耿照可以说是震惊了。石世修瞧着仙风道骨飘逸绝俗,这两字与他的形象太过扞格,光想便觉不适。
  阙牧风乜着他,轻蔑中不无怜悯。“那厮也是人,也会肏屄好吗?要不我姑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石世修曾纳一妾,说是“纳妾”,实际上并未明媒正娶,而是偶然救了一位流落至此的南陵女子,照顾着照顾着便好上了,索性盖了留梦轩安置。
  异乡女子被称为于好,据说初来时连官话都不怎么会说,石世修教她“你好”之类的问候语,女子会意之后,也指着自己说“我好”,故尔得名。
  于字,便是“我”的意思。此地以“留梦轩”为名,按阙牧风的天才理解,定是用了“好梦留人睡”的香艳典故,听得耿照大翻白眼,深深体会石姑娘管教这位二少爷之不易。
  石世修新纳小妾、夜夜留轩拥好梦那会儿,石欣尘的母亲正重病卧床,只剩一口气,没多久便香消玉殒,至于是不是被负心的丈夫给气的,谁也说不准。
  当然,这都是在阙牧风上山前的事,阙家二郎未曾亲睹,仅只耳闻,其转述更是添油加醋,哪个难听拣哪个说,石世修是不是真如此薄情,尚且两说,只能认为这些前朝贵族对血脉的执念太深;相较于此,玄圃舒氏能在舒意浓嫁人前,上下一心侍奉少城主,两者之别,实不可以道里计。
  耿照将书斋所历一五一十说与阙牧风听,让他把消息带回通古坊。两人推敲半天方骸血的动机,仍无头绪,阙牧风确信沿途未有人跟踪,这点与耿照的认知是一致的。
  前山差不多是知名书院的规模,屋舍沿山形呈阶梯分布,十几二十幢的层层叠叠,还有个校场,足以容纳百多人读书练武,便放到武林之中,也是中大型门派的架式。
  此际离放饭的锣响还有小半个时辰,往食堂的路上没什么人,但室内已须点燃灯烛,才得伏案读书。整座山头仅不到三成屋舍亮灯,扣掉此际无人的寝居,及伙房等杂役之所在,舟山实际上的弟子怕是未满半百。
  “……慕容柔。”阙牧风耸肩。“自他扣押了指南车,附近士绅嗅出浓浓的警告之意,不敢把子弟送来读书,除了少数头铁的,还有我爹那种不怕死的武人,才敢要‘舟山不应庐’这块招牌。
  “什么叫毒?慕容柔这一手就叫毒。少了地方乡绅的束脩年供,山上的拮据是触目可及。我还在的那会儿,房舍维持得齐整多啦,不似眼下这般。”
  这是真忌惮了,耿照心想。“那车有这么厉害?”
  阙牧风大笑。
  “不,就是辆破车。”见耿照一脸懵逼,摆手道:“借口罢了。便无指南车,慕容柔随便在山上扣条萝卜,结果也一样,意在杀鸡儆猴。明面上是冲着乡绅,其实警告的是地方衙门。”
  如伍伯献言,石世修为筑堤防洪提供了偌大帮助,得以打通府署,在一众地方官心目中营造出“隐世高人”、“稀代军师”的形象,仿佛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料无有不中。
  “布衣名侯”四字原本只对江湖人有意义,尝过治水立功的甜头,县衙州治的外官们看待君侯的眼光自此不同;考虑到平望的青云路尚须高人提点,上门求教的频次与层级较之过往也急遽攀升。
  而这点恰恰碰触到了慕容的底线。
  石世修乃前朝贵族,玉京石氏在澹台家君临天下时,可谓名门中的名门,爵位直到石世修的曾祖父才被收回,然荣遇不变。其下三代均以白身行侯府之仪,车马同制,天子走动如邻翁,故以“布衣名侯”自况。
  这般背景,在本朝做个太平富家翁尚且能容,若想把手伸进朝廷,东镇绝不能坐视。
  可以想像这些食君之禄的地方官员屁颠屁颠登门拜访、执弟子之礼恭谨问候,乃至称一名前朝布衣为“君侯”的肉麻景象,被镇东将军府无处不在的眼线传回慕容柔耳里时,将军是何等的震怒。
  若非考虑北地尚有大批遗老,须适君喻时时奔走,使之不与朝廷扞格,不宜杀人立威,没准慕容早办了石世修;断他一条收受束脩的财路,算是小惩大诫,法外开恩了。
  耿照终于明白乍听指南车事时,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
  慕容行事,不会花工夫在无关紧要的浮华表面;若只做了表面工夫,其意必在工夫外。
  恁石世修能耐再高,除非铁了心造反,否则是斗不过官的。将军拿走指南车还算给面子了,让石世修有点东西在外头说,仍占个“贤而遭忌”的大好名头。
  阙牧风在外头历练多年,又有被逐出门墙的怨怼,此消彼长,时间久了,自能想明白当中的关窍。
  说到“逐出门墙”,看阙、石二人四目相对的尴尬劲儿,耿照认为自己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只不知他为爱做到何种地步,才气得石世修宁可不要阙二爷这个金主,也不想再看到他儿子的尊容。
  “……我写了封信给老不死,正经的。”没想到阙牧风洒脱得很,干脆交代:
  “说他女儿只能嫁我了,堂堂男儿汉,我会负起责任。打骂随他,杀剐不行,这是为了他女儿的幸福着想,真要动武我不会站着不抵抗。”
  耿照瞠目良久,见阙牧风满不在乎地叼着草叶,施施然迈步,简直难以置信,片刻才吐了口长气:“我要有女儿的话,收到这样大言不惭的信,指不定真的会杀你。”阙牧风大笑。
  “你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耿照仍不死心,追问道:“其中必有原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负什么责任?”他十分在意神秘女郎自谓“我从前也问过阙牧风,不知他有无后悔”,此姝既非石欣尘,却有一张难辨真伪的脸,无论有心或无意,有没有可能是那张脸造成了两人间的误会?
  阙牧风哼笑:“咱俩何时又有这样的交情了?你倒说说,我是会开哪种玩笑的人?赵公子,你手上的山芋比谁都滚烫,要不先管好自己罢。”故意将“赵公子”三字咬得特别清晰,虽是嘲讽意味十足,却无明显的不悦,只是不想继续拧在这个话题上。
  耿照知难即退,两人三转五转来到厨房后门,阙牧风小心推开一条门缝,见内中无人,摆碗叠盘的哐当声全传自前堂里,蹑手蹑脚领着他钻进去,翻出两只海碗盛满热腾腾的米饭,掀开一只喷香的大铁镬,镬内是焖得油亮晶红的带皮五花肉,鲜脂晃颤直欲滴化,肉香浓郁,直欲扑鼻,连耿照这不怎么讲究的木舌头,也嗅出当中带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海味,咸鲜交迸,甜润适口,直教人欲死欲仙,竟是一道南方名菜鲞?肉。
  鲞音“想”,鱼干也,拿来烧肉的通常都是鳗鱼干;?发“靠”音,意指以文火收干汤汁,乃南方流行的烹饪手法。流影城的老泉头精擅各地名菜,独孤天威更是吃遍五道,城中伙食涉猎甚广,故耿照吃过几回鲞?肉,对南方口味的甜咸鲜印象深刻。
  “不止如此,”阙牧风压低嗓音:
  “这锅是红糟鲞?肉,甜味的来源不是糖,而是红糟——酿红麹酒筛滤所得的酒滓,南方才有的玩意儿——比鲞?肉的发源地还要南边,可谓南上加南。红糟的甜味中带着酒液的醪醇香厚,比蜜或糖更适合红烧肉。李大娘烧这道菜用的也不是黄酒,而是女儿红……你闻闻这个香,你闻闻这个香。”
  说得陶醉,手里可没闲着,大杓舀肉,小心翼翼却动作飞快,铺满了两海碗米饭,收得半干的殷红浓汁浇于其上,肉块肥瘦相间,晶莹欲滴。
  “……为啥我们要像做贼似的?”耿照忍不住问。
  阙牧风咧嘴一笑。“因为我们就是。”
  蓦听一声霹雳雷响般的怒吼:“阙——牧——风!又是你!又来偷饭菜吃!你个天杀的浑小子——”一名胖大妇人风风火火掀帘而入,顺手抄起了厨台上的撖面棍。
  “走走走走————!”阙牧风塞给他一只海碗,推着少年冲出后门,两人顶着沿途三两结伴的弟子驻足诧望,以及挥舞撖面棍穷追的李大娘,跑了半座山头才甩掉她,坐倒在道旁大石下咻喘时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接着像被点了笑穴似,笑到前仰后俯难以自抑,差点捧不住碗。
  “小心……哈哈哈哈……你小心点,别跑了半天砸了碗,白饶!”阙牧风好不容易缓过气,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他。“吃!美死你。”
  还真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觉得这碗红糟鲞?肉特别好吃,直是平生未有的美味,配饭尤其过瘾,差点把舌头都给吞了。
  李大娘的红烧肉不只有烧化的厚切大块五花肉,还有笋块和水煮蛋,同被醇厚的肉鱼酱汁炖得酥透,裹上晶亮鲜红的半透明浓汁,少年终于明白阙牧风为何要拿海碗盛,这玩意真能逼人吃完整锅饭。
  “她还记得你的名字。”耿照稀里呼噜地扒完大半碗,忽然想到,忍不住笑起来。“你不都下山六年了?”
  阙牧风用箸底挠鼻子,忍笑继续扒饭。“忘不了,我从小偷到大。有阵子我专偷老不死的膳盒,吃完还装些骨头剩菜原样放回去,李大娘恨死我了。”
  耿照正色道:“我觉得她应该挺喜欢你,只拉不下脸。换作是我,绝不只追你半座山头,下毒的心都有了。”阙牧风噗哧一声呛咳几下,连连捶胸,咳完继续低头扒饭,啥也没说,估计心里也是同意的。
  其实阙家二郎和石姑娘挺般配,耿照边扒饭边想。
  两人站在一块儿,瞧不出石欣尘的年纪长他忒多。反正女大男小的夫妻组合所在多有,染红霞也大他六岁,两人终是走到了一块儿,可见事在人为。
  耿照早他一步吃了个碗底朝天,连红糟酱汁都舔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拍拍肚皮。
  忽见山道对面,竖了座一人多高、两人多宽,四角镌有云纹的长方碑冢,碑顶刻着“龙跨千山”的四字横幅,龙字左侧镌了小小的竖写“廿一”二字,仿佛这才是文头,横幅下书有龙飞凤舞般的四句诗:
  “祖龙跨海日方出,万壑千山独自飞,但使太平书青简,愿事元君住翠微。”
  诗句旁另有几句零散刻文,虽是相同的字迹,明显非成于一时,颇有注脚的意味,如“诗礼传家,俱为国梁”、“儒者当心怀苍生,穷则如龙潜渊,守晦深藏,达则跨山越海,兼善天下”等等,佐有大小篆印,以字章成图,亦是美仑美奂,看得人心旷神怡。
  “……你听他在放狗屁。”
  光凭阙牧风不屑的语气,便知碑帖定是出自舟山之主。“诗是他写的,篆章也是他刻的,可干货不在这边,而在背面。有没发现山道特别曲折?就是为了确保大家先看到他涂抹留字的这面。”
  耿照半信半疑,绕到碑后一看,果然背面有巨型浮雕,虽是人形,却十分的怪异,颇异于寻常碑林所见——
  碑中之人有三对臂膀,一对单手指天,一对作势锄地,另一对手臂却是一屈一伸,并掌如刀,当胸贯出;腿脚亦有两双,其一单膝跪地,其二不丁不八,朝前的脚尖微微向内,蓄势待发。人形的衣裤绉褶、指掌纹理栩栩如生,对人体比例的拿捏尤其毒辣,扬弃写意的艺术讲究,无比鲜活地表现出某种动态。
  若有三对手脚三颗头,还能说是三组重叠的人形图样,但碑刻里偏只有一个发盖及肩、深目高颧的异域男子头颅,精细之甚,乃至令人产生不适的感觉,仿佛不管走到哪边,都被那双斜视的浓眉大眼盯着瞧。
  而“精细”对三双臂膀引发的肢体走向、衣褶牵连等,则造成灾难性的影响,只觉处处扞格歪曲,直接把它当成三头六臂的阿修罗来雕或许还不致如此,诡异到令人生出困惑之感。
  云纹冢碑的右上角刻着“廿一”二字,大若并掌,字体丰润、提按分明,线条劲健空灵而有弹性,瞧着眼熟,此外再无其他字刻。耿照暗自凛起,不由得留上了心。
  “你是到哪儿都盯着人家武功秘笈瞧的体质啊。”
  阙牧风见他打量得入神,故意啧声。
  “武功秘笈?”耿照猛然省觉,浓眉轩起。“这是——”
  “廿七座《卫江山剑》的石刻碑冢。这是第二十一块。”
  (……果然如此!)碑上三具人形里,左臂屈右臂伸、中宫直进的那一招,耿照今日之内已见过两回。头一回是在打铁作坊,神秘女郎单膝跪榻,运腰腿之力,以锤代剑挥出的那一击;第二次则是在书斋里,石世修出手试探,单臂突破他双手防御的、鬼影般的一按。
  两者一重一轻、一猛一迅,截然两样,是直到目睹碑刻,灵光乍现,才将二人之招连系起来,领悟到这份歧异源于他们对图刻的理解不同,竟成质性相悖的两式武技,然而一般的威力惊人。
  “告诉你练成这门功夫的秘诀。”阙牧风压低嗓音凑近,故作神秘:
  “‘别想破解所有的图’。说完了,欠我五两啊。留下这玩意儿的老王八不是什么好人,故弄玄虚,里头掺了大把没用的,无论想贯串起来,抑或一帧帧练个分明,都只是浪费时间,肯定把你往歪路上引。
  “我能打过廿七块碑,拿到‘青出于蓝’,正是因为教了石世修这个道理,只可惜他是绝不肯认的。”哼的一声眯眼冷笑,狠狠扒完最后两口饭,用力咀嚼,仿佛吃的是某人之肉。
  耿照有些诧异。“《卫江山剑》不是山主独创的武功么?”
  “武功或许是,但图刻不是。”
  阙牧风将碗一搁,举袖揩抹油嘴,摸着微凸的肚子,一脸满足。“同后山玄览碑一样,都是几百年前的老玩意儿了,在石世修来之前便已存在。前山讲堂过去是间古刹,倾圮了百多年,为盗贼所据,石世修那老不死的赶走山贼土匪后,自己占山为王,干的是一样的事。”
  耿照一看果然是。石世修从白玉京流亡渔阳,也不过是三十几年前的事,碑后无论字图皆饱经风霜,岁月流风斑斑处,与前头诗刻的簇新平整全然不同,连不是方家的少年都能看出。
  阙牧风怡然续道:“你兴许觉得我对石世修没什么好话,是因为他不把女儿嫁我,还将我逐出门墙,故尔有怨,这点我不否认。但你越是接近、了解这人,你就会明白我不待见他的理由。
  “从古人遗留的石碑里悟出武功剑法,已十分了得,何须硬套名目,弄得活像是自己从无到有,白手而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装得仿佛无所不知?如此作派,徒然教人鄙夷而已。
  “我若要教徒弟,肯定只教自己知道的东西。”
  阙牧风告诉耿照,过去石世修隐居处的中庭空地内,画了个巨大的八卦九宫图形,竖着写有“廿六之一”、“五之二”等墨字的竹简,时时移动方位,像是推敲棋步般,弟子们总以为山主是在研究阵法,只有他看穿老人钻研的是山道间的廿七幅冢刻。
  “……是因为‘之’字后头的数目罢?”耿照直指关窍。“按浮雕推测,每幅所叠人形至多不出三数,再多就眼花撩乱,刻啥都看不清楚。若研究奇门遁甲、九宫八卦,数字不会这么小的。”
  “聪明。”阙牧风笑道:“别被发现了,他容不下你的。我猜你今儿去书斋,并没有看到这样的设置,对吧?在我拿到‘青出于蓝’那天,他便明白了,《卫江山剑》不该追求贯通图刻,成套地破解它们的意义,因为其中有些本来就是无意义的图,纯是阻碍。如碑上这三个重叠人形里,只有一幅管用,猜猜是哪个?”
  耿照左掌虚划了半圈,右掌自底下穿出。阙牧风面上的讶色乍现倏隐,旋即眉花眼笑,露出齐整好看的白牙,灿烂如朝阳,说不出的好看。“完蛋了,你资质忒好,我都想收你当徒弟啦。”
  耿照正色道:“我一直想要个姑姑,不若问问石姑娘?”
  阙牧风点头。“记下了,回去拿给舒意浓看。你介不介意用血画押?”
  “……小弟错了,阙兄饶命。”耿照求饶得异常干脆,半点不犹豫。
  阙牧风拿到《卫江山剑》的“青出于蓝”,是在被逐下山的前一年。
  有鉴于他平日啥事不干净捣乱,即便石欣尘已尽力说项,石世修也没打算留下他;考较不过是借口,横竖他也过不了,届时打发回家便了,也不致得罪阙入松。
  卫江山剑的招式定序只是参考而已,个人悟练不同,阙牧风一路示演,起初石世修还不怎么上心,料他玩不出花来,哪知越瞧脸色越不对,来到编号廿一的龙跨千山碑前,阙牧风才使一半便给喊停,山主寒着脸森然问道:
  “谁教你的?简直乱七八糟!”严峻的视线斜乜着女儿。
  但石欣尘是守规矩出了名的,想也知道不可能乱教,定是阙家小子自把自为。石世修罕见地从轮椅上起身,命弟子取来了一柄青钢剑,铿啷一声擎出鞘来,随手“嗡”的一振若游龙,冷道:
  “汝父名动渔阳,觊觎忌惮者必多,舟山不能放你这般不尊武不敬己的半调子下山。这式‘龙跨千山’本是《卫江山剑》招眼,承先启后,继往开来,你偏偏放在最末……一定有很好的理由。用剑来说服我罢。”
  “……山主!”石欣尘强抑焦急,柔声劝道:“牧风年轻识浅,或有些佻脱浮躁,我再督促——”
  “你要制得了他,就不是今天这样了。”石世修冷冷回头:“还是你习惯了躲在你姑姑屁股后头,不晓得怎生收拾善后?”
  阙牧风明知是激将,却吞不下这口气,狠笑道:“哪有什么收拾不收拾的?又不是杀人埋尸。山主指教,弟子求之不得,拜候。”长剑指地,权作行礼,觑准石世修目光微敛,抢先昂剑挺出!
  石世修虽居“阜山四病”之末,但能与天痴上人称兄道弟的人物,修为怕不是天一般高,阙牧风自知走不了两招,早做好被他一剑震晕出丑露乖的准备。岂料石世修并无折辱之意,剑上不带内力,纯是比划招式,放着阙牧风使完整套自把自为版的《卫江山剑》。
  “那会儿我还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错怪那厮,老不死的胸襟竟如此宽大。”阙牧风对耿照笑道。“可惜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他只是想摸得更透些。”
  阙牧风使到最后一式、也就是石世修定目的廿一式“龙跨千山”时,石世修以同式相应,双手持剑横击,便未附内劲,紧迫的风压声竟似有千斤之力。
  石欣尘不及开声阻止,阙牧风亦是横剑一击,这下却是轻飘飘如鬼影般,既无声息、也不知是如何使得,竟与敌剑交错,剑尖忽然便出现在石世修的臂围内,而山主之剑亦至他腰间,眼看是同归于尽的局面。
  女郎的惊呼声里,“铿”的一声石世修长剑转向,及时避开血溅五步的惨烈结局,一剑斫入冢碑中,差点削下一小块浮雕来。阙牧风脱力坐倒,长剑落于身畔,摊开的右掌不住发颤,乃至握不住剑柄。
  “我差点杀了他。”
  洒脱的青年笑顾耿照,仿佛回忆的是什么趣事。
  “若非那招我硬挤出气力施展两次,一进一出、一来一回,他的胸膛会先撞上剑尖,然后才把我砍成两截。吓得我他妈魂都飞了。
  “从他看我的眼神便知:他和我一样清楚,比试是谁赢了。他的修为或胜我十倍,论《卫江山剑》,领悟实不及我。从那之后,他便撤掉书斋中庭的九宫八卦圆阵,却仍教弟子要贯串人形,将碑上三两帧图练成一式,所以伍伯献他们的剑法全都不行。”
  他始终认为石世修给他“青出于蓝”并非出于肯定,而是封口。消化完此战所得,就没有留着阙牧风的必要了,恰遇着“写信求亲”的荒唐事件,便乘机驱逐了他。
  “这些年我常在想:如果老不死并未赶我下山,咱们开诚布公地把各自所悟摊开,毫无保留,或许让所有人一块儿来想,有忒多聪明的脑袋,专心戮力……一切会不会和现在都不一样?”
  “但现实中没有‘如果’,这是我在遐天谷学到的头一件事。如果带了足够的衣物干粮,就不会冻死了;如果赶在入夜之前返回关砦,就不怕狼群了;如果好好贮存雨水,就能熬过长达八个月的旱季……说这种话的人,最后全死了。活着的人从不说‘如果’。”
  阙牧风拍拍手起身。
  在初升的夜幕前,他的笑容与其说轻蔑,更多的居然是惋惜,仿佛他知道这一切原本应该能有多好,却注定只能破落如斯,终至消亡。
  ◇◇◇
  “龙跨千山”的冢碑上,并没有找到阙牧风所说,山主错手砍落的剑痕。
  为证明不是瞎说,阙家二郎拖着耿照满山头地跑,岂料廿七座碑冢居然无一破损,阙牧风兀自不饶,直到伍翟二人找到他俩,硬架着他下山为止。
  伍伯献为耿照安排了一间独院厢房,耿照早早便闭门熄灯,自非就寝,而是尝试遁入虚境。所幸“入虚静”的能力未受影响,他在虚境中调出神秘女郎的抡锤一击,与石世修的鬼影破围对照,参酌碑冢浮雕,果然阙家二郎的话确实有几分可信度。
  而耿照之所以对石碑如此在意,是有原因的。
  碑背的数字阴刻,无疑出自成骧公舒梦还的手笔,骧公亲书他在天霄城不知看过多少遍,那独特的婉媚韵致一眼便能认出。而六臂四腿的诡异浮雕,则与玉像的风格一致,是不讲传统书画布局的惊人翔实,在玄圃山以外的地方从没见过,必是同一时期、甚且就是同一批人所遗。
  舟山之主本应是与骧公宝箱无关的客观第三方,不涉七砦纠葛,对如梦飞还令仅有技术端的好奇心……但此际的情况已全然不同。
  石世修所据之处,现成就有骧公留下的遗迹乃至武功,多年来无人知晓,起码天霄城于此一无所知,且他尚未完全破解其中秘奥,骧公遗宝对他的吸引力和重要性很可能远超预期。耿照必须确定这不会威胁到天霄城和七玄盟的利益。
  阙牧风认为石世修在冢碑正面——其实那是背面。有怪异浮雕的才是原本的正面——题诗刻印是出于虚荣,不肯承认自己的武功是受古人启发,但这可能与自尊心无关,而是借此改头换面,避免七砦发现碑冢来历,还能正大光明摊在众人眼前研究,毋须遮遮掩掩。
  事实证明这手效果绝佳,连在山上度过惨绿岁月的阙家二郎,都没意识到碑冢与骧公的关联。他还是能上天霄城,亲眼见得那座水精穹顶大厅的,接触过的骧公遗址远超寻常。
  ——舟山之主究竟是什么立场?有何盘算?
  一着错,满盘输。这事耿照非弄清楚不可。
  前山的弟子们惊人地用功,直至月上中天,各舍才陆续熄灯,山道间不再有零星间或的提笼行影。耿照趁阙牧风拖着他逛遍石碑的当儿,将道路摸了个透,借着月光摸黑寻路,很快就回到后山的留梦轩。
  院门上缠了几匝粗大铁链,挂上重锁,显然石姑娘受够了不速之客。耿照正寻思着要不要翻墙,忽听一阵轻细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晕透出墙侧,少年赶紧隐身树丛,见一条婀娜有致的丰腴人影行至院前,从背影便知是石欣尘。
  女郎提灯照着门上铁锁,似还不放心,又绕院墙往另一侧行去,约莫想检查后门。
  良机稍纵即逝,耿照窜出树丛,蹬墙一跃,攀着爬满五叶地锦的檐头翻过墙,轻轻巧巧着地一滚;窜入黑黝的西厢时,正听着院外传来锁匙转动声,随即铿啷啷地铁链落地,石欣尘已推开院门,提灯晕黄映入海棠洞门,转瞬即至。
  料不到她忒温婉的一个人儿,手脚居然这般快,所幸房内窗牖紧闭,黑得伸手难辨,耿照凭记忆在心中一一复位各处家俱之所在,一个箭步窜向衣橱——只有他知道里头是空的——连衣袂都未带风,赶在灯芒映上窗门前钻入橱内,只留一条缝窥视。
  此际难以运使内力,耿照甚至无法判断自己会不会被女郎察觉,除了暗自祈祷之外,也只能极力抑住呼吸心跳。
  石欣尘随手将灯笼置于桌顶,指尖掠过桌锦,美眸垂敛,似在怀缅什么,片刻浓睫瞬颤,仿佛忽自回忆中抽身,露出一抹很难形容的自厌……或许是歉疚?轻摇螓头打起精神,取下灯笼纱罩,拿起桌上的半截残烛就火。
  烛照映亮锦榻的一瞬间,照出倚着镂花门围、叠腿坐于榻缘的一抹纤长丽影,缀红鹦鹉绿的绣花鞋被玄色百裥裙衬得格外精神。
  耿照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若她早就坐在那里,岂非将他隐于衣柜的行藏瞧得分明?
  石欣尘似乎与少年同样吃惊,抚胸小退半步,露出锦兜的沃腴雪乳晃如扬波,娇躯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定定瞧着与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脸,面上阴晴不定。耿照从没在她的脸上看过那种表情。
  鬓边簪着黑曜石珠花的神秘女郎却好整以暇,垂眸抚着膝腿,悠然道:“见我像见了鬼似,怎么你真以为我死了么,欣尘妹妹?”酥哑的嗓音甜腻如蜜,看来她不光是对男人才如此,这股媚合着是骨子里带的。
  石欣尘回过神来,又恢复那股带仙气似的出尘冷淡,漠然道:“你若死了,我会有感觉的。我只是在想,你来怎没同姐姐打声招呼呢,厌尘妹妹?”
第卅七折 并孪孰先,凝气应手
  孪生女。排除其他的可能之后,仅存的就算何等离奇,也必然是正确的答案。
  渔阳地近北关,在生存环境严苛的北域,能存活下来的人力是最宝贵的资源,本就无分男女。尽管故老多以为双生子不祥,但本地人已不甚在意;仍坚持着“孪生不祥,必杀一子”此种残暴的古老传统的,也只有流亡自白玉京的碧蟾遗老。
  以玉京石氏的家格,石世修很可能依循前朝皇室成例,仿效王世子遇双星降世时的做法,在女儿呱呱坠地后,杀尽稳婆、近婢等相关之人而藏其一。被藏起来的孩子从此不见于族谱、祀位乃至世人眼中,须得秘密抚养于某处,悄悄而来,默默以终,恍若无形,比幽影鬼魂要通透得多。
  从结果来看,被唤作“石厌尘”的神秘簪花女郎,恐怕就是孪生姊妹中抽到了下下签的那一位。
  耿照不愿想像她异于手足的纤瘦骨感,是因为从小到大被圈养于暗处,衣食供给远不如石欣尘所致,那实在太令人哀伤。明明是同胞所生,待遇却有云泥之别,如何能不心生怨恨,不怨苍天不公?
  以“厌尘”为名的妖娆女郎目光却无半分怨毒,反倒像是在瞧什么趣致的小玩意似,手托香腮,似笑非笑,美眸中掠过一抹狡黠。
  “怎会没打招呼?我的‘招呼’还不够火辣么?那浑小子的家生简直比驴儿还粗,胀得美死了——”
  “住……住口!”
  石欣尘双颊绯红,是就着烛焰看都觉滚烫的程度,缩颈抱胸,仿佛突然变成了无助的小女孩,全无早前出尘仙子的姿态。“你……你这可憎的、淫乱的女人!你明知我俩浑如一体……你怎能这般对我!”说到后来竟隐带哭音,捏紧了粉光致致的拳头,裙布上清楚浮出紧绷的臀腿线条。
  画面固然美不胜收,耿照却生出一股异样感应,头皮发麻、鸟肌不自觉悚立,明明石欣尘不是对着他——
  (……杀气!)
  她的内功修为,已至迸发的气机隐然具形的境地,往下一步,便是如李寒阳李大侠或魏无音前辈那般凝气成剑,不役于物,直至随心所欲之后,即可挑战前述先贤了。
  按武登庸的说法,此一层级的高手,天下五道间也不过十几二十人,战得一位少一位。耿照的修为虽是不合情理的高,然境界未至,在进入渔阳前还在持续积累中,以求早日修境一如,取得挑战资格。
  石厌尘却无惧意,贝齿衔指,杏眼眯得猫儿也似,连刻意装出的无辜模样都像是嘲讽。“不是我啊,我就想亲他一口而已,他强奸我难道是我的错?”
  耿照到此刻才终于确定女郎说的是自己,想起那无比香艳的缠绵,不禁面红过耳,裤裆里硬得发疼,暴胀勃起的肉棒上似还隐约留存着膣管的紧凑,麻麻的甚是夹人;蓦地灵光一闪,不知怎的便想到了阙侠风、阙芙蓉兄妹,脑海中掠过阙入松掌掴三子,却连幺女也一并咬牙昏厥、仰倒在自己怀里的模样,突然省悟过来:
  “孪生子的共感!难怪石姑娘会说‘我俩浑如一体’。既如此,我与那厌尘姑娘……时,岂非也等若与她——”始知在院后撞见石欣尘那会儿,女郎面泛潮红、娇喘絮絮,摀胸并腿,几乎难以站起,原来是高潮未褪,兀自身乏体酥。
  想像自己干着匀细苗条的蜜肌美人时,屋外另一侧的雪腻佳人正环着沃腴绵软的酥胸,挟着大腿奋力摩擦,咬唇昂颈、欲仙欲死的模样,耿照胸中怦如擂鼓,硬到几乎产生七孔流血的错觉,本能拱背,差点撞着柜板,吓出了一身冷汗。
  衣橱外,石欣尘闻言微怔,本能忽略了话里满满的嘲弄挑衅,似也觉身不由己的话,确实不能说是妹妹的错,紧绷的娇躯略一放松,又拉不下脸安慰她,僵硬地回口:
  “那赵公子模样挺老实的,瞧……瞧不出这般坏。明儿我同爹说,不能留他在山上,阙二爷那厢也要想法子知会一声,莫教这般邪恶之徒给蒙蔽了,顺便替……顺便向他讨个说法。”
  对比女郎欲言又止的老实相,锦榻边上的石厌尘美眸滴溜溜一转,叠腿托腮,嘴角微扬,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俏丽脸蛋,却有着迥然相异的风情,清清楚楚就是两个人,摆在一起看绝对不会弄错,既魔幻又真实。
  “欣尘妹妹心疼我呢,这是替姐姐讨公道了,姐姐好开心。”
  石欣尘俏脸微红,但也就是一瞬间,旋即敛起被叫破心思的羞赧,口吻清冷。
  “阙二爷识人不明,本来就有责任。换作其他人受害,一般的要向二爷讨个交代,厌尘妹妹多心了。”
  耿照心想:“便是双胞胎,也有先来后到。两个都争做姐姐是怎么回事?”
  却听石厌尘咯咯笑道:“虽说是受人所迫,但也只是前半截;待尝到那做神仙也不换的滋味,后半截便是我强奸他了,这要闹到二爷处,怕是讨不了好。毕竟欣尘妹妹太老实,兴师问罪到一半,忽想起那美死人的滋味,气势当场便馁了一半,万一湿了裙底——”
  “住、住口!”石欣尘简直要疯,本能掩耳,手举到一半,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幼稚,但放下又更难堪,进退维谷,气得眼眶泛泪,羞红雪靥,只恨脚下没有地洞可钻。
  耿照悄悄叹息。看石欣尘被双胞胎姊妹玩得如此凄惨,从容娴雅的形象残碎一地,心中不无同情,但他完全能理解石厌尘为何乐此不疲。
  石欣尘实在太容易中招,气急败坏的样子更是可爱到无以复加,与女郎平素的端庄成熟形成强烈反差。
  雪润丰颊气鼓鼓的简直像头花栗鼠,瞬间胀红的匀腻肤质已非“吹弹可破”能形容,比完熟的水蜜桃更鲜滋饱水,果肉柔嫩到稍碰便欲化水,薄到极处的饱胀果皮似将沁出蜜来。
  阙牧风绝不能看到这个,耿照严肃地想。他会死的。
  “我……我明儿就把他赶下山,你不许……不准再跟他……绝对不可以……听见没有!”石欣尘恨恨地一抹眼角,全没意识到这动作有多稚气,可见愠恼。“你再敢如此玷辱我,就算是同胞手足,我也决计不——”
  “可是你湿了耶,欣尘妹妹。”石厌尘眯眼昂颈,猫儿似的从鼻端迸出一声腻吟,钢片般的薄薄柳腰微微律动着,节奏轻缓而致命,宛若弄蛇。“唔……好润!嘶————啊……”
  石欣尘雷殛般娇躯一颤,冷不防地夹紧大腿,腴臀挺凸,被夹在腿间的右手像要避开狰狞兽口般远离腿心,揪紧右腿内侧,左手则掐着左大腿,藕臂撑直,不住昂颈轻颤。
  “不是我……才不是……”女郎摇头呜咽。“是你……别再湿了……”
  石厌尘匀腻的苹果肌泛起晕红,咬唇哼笑:“我才不是忒没用的体质,只有欣尘妹妹你……呜呜……才会两句话便湿成这样。没用的雏儿!”
  耿照未必同意她就是了。在他所历诸女中,石厌尘算是极容易高潮的,也就比元阴松嫩的宝宝锦儿稍好些,在粗硬过人、精力仿佛无穷无尽的少年看来,是一样的不济事。
  但石厌尘有个谁也比不上的独特之处,便是异常贪欢。她面对如潮迫来的快美刺激时,非但不避、不求缓过气来,反而是在抽搐痉挛中凭借本能迎凑,贪婪如饕餮食人,永难餍足。
  相对于这个隐晦的“优点”,石欣尘强于手足之处则更明显,那便是远超其上的武力。
  “喀喇!”一声脆响,姿势尴尬却又无比撩人的石欣尘左手微扬,拨步床左侧的镂花门围应声迸裂,留下一道斧斤斫落似的狭长锐痕。
  “别……”女郎咬牙切齿,黏着湿发的红唇瞧着倍显凄艳。“别逼我伤你,妹妹。抑下……抑下那些个肮……肮脏龌龊的念头……快!”
  石厌尘媚眼如丝,似极享受,轻声笑道:“不是我,是你,妹妹。你知我浪起来是什么样。这才不是我。”
  “住、住嘴……住嘴!”
  石欣尘泫然欲泣,左袖一扬,又迸出喀喇裂响,门围上再添刀痕。
  耿照看得分明,女郎的修为不能强过墨柳先生,却有着过人的凝练,气刃已粗具雏形。若非如此,要在同等的距离下隔空击中镂花门围,或须数倍于此的劲力,而破门围当如锤击掌轰,成片迸碎,断不能留下这般锐利集中的痕迹。
  即便耿照内力未失,也只有在掌握《寂灭刀》刀境时,有过类似的表现。自龙皇祭殿之后,哪怕大半年来修为益深,也未能如当时那般,信手挥出无坚不摧、无可匹敌的无形气刀来。
  石欣尘固然未至《寂灭刀》之境,只能勉强说是略具雏形,但两刀均是动念即出,考虑到腿心里正捱着逼人的快美,非是能专心聚力的状态,可知她毋须摒气凝神,天赋和努力非同小可。
  渔阳虽是古族旧地,暮气沉沉,但自踏上这块土地以来,耿照连遇深藏不露的墨柳、剑出无形的小姑姑,以一吻便能夺人内力的神秘女郎石厌尘……此刻又见识了石欣尘的隔空凝刃,佩服之余,忽生一念。
  渔阳故地近五百年的积攒,实不容小觑,哪怕门阀破落,仍藏有这许多奇材异数,纵无籍籍之名,亦令人难以轻忽。奉玄圣教欲染指此间,怕不只是为了金钱而已,若这些人全集中到一帐之下,该是多么可怕的一股力量!
  耿照担心第三刀便轮到石厌尘修长的美腿了,石厌尘却仿佛吃定孪生姊妹,莫说防御,就连浑身酥软的娇慵劲儿都懒得掩饰,衔指乜斜,眼丝缝里水波盈盈,笑得不怀好意。
  石欣尘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腿软到几乎站不住,扶腰撑桌俱都无用,索性坐倒,盘起单膝,手捏莲诀,低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副发湿粘唇的凄艳狼狈分明未变,眉宇间的惶急、困恼,乃至情欲扰动随诵经声一一沉落,坠地如星散,消失殆尽。娴雅俏丽的脸蛋渐不见其娇俏靓丽,似笼罩在一圈若有似无的光晕里,宛若观音下凡,令人心生敬畏。
  耿照终于明白,她何以会有“玉面观音”的浑号。
  在粥棚义诊处见到这幅景象的流民百姓,想必会由衷地相信自己并未被上苍抛弃,眼前正是显圣下凡的菩萨,一切的苦难终有尽时,还不到自暴自弃的时候——
  原本带着姨母笑的石厌尘笑容忽凝,露出一抹狞戾。耿照自与她相遇,从未在女郎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不觉股栗。
  那是怨毒,还是憎恨?不,或还有满满的厌恶鄙夷,仿佛是她此生所见最肮脏最猥琐之物,她是逼着自己直视它,用尽气力抑住作呕的冲动。
  “念经?这就过分了啊,妹妹。”石厌尘微微后仰,抬起结实的薄臀,右手滑入裙衩,蓦地响起“唧唧”的腻响,声音大到令少年面红耳赤,带强烈腥臊的鲜浓气味飘散开来,宛若嗅着血的狰狞恶兽,无比凶猛地钻入鼻腔!
  这回石欣尘连凝气成刃都来不及,整个人如活虾离水般一弹,蜷着身子侧卧抽搐,双手夹在腿间,原本十分肉感的丰腴股瓣绷出棱峭如岩的肌硬线条,激颤如摇筛,可见用力。
  “啊啊啊啊————不、不要!啊啊啊啊……哈、哈……呜呜……不要这样!放手……里面不行……啊啊啊啊啊啊————!”
  圣女不但会叫,叫起来简直教人七孔爆血,硬得难受。
  石欣尘的嗓音和微哑富磁性的孪生姊妹不同,那股子稳重是刻意为之,加上岁月历练所致,原本的音色更偏甜美,意外的充满少女感,浪吟起来直是如诉如泣,带着娇腻的鼻音,是差一点便沦为色媚侍人的逢迎做作,偏偏石欣尘叫起来就是毫不做作,酥得无比自然,完全可以想像她有多不堪采撷,美得难以禁受,只能泣唤着求饶。
  “不要……呜呜呜……两根手指不行……啊啊啊啊……太、太粗了……好胀!厌尘不要!呜呜……饶了我……不要再进来了……要坏掉了、要坏掉了!啊啊……外面……外面也不行!好麻……呜呜呜……好麻!啊啊啊啊啊————!”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不仅面颊耳垂,连雪颈和露于诃子外的乳肌都泛起大片红潮,或也是石厌尘的抠挖太过疯狂所致。寻常女子捱不住她对肉体刺激的需索的,两姊妹绝非头一次共感欢愉,在石厌尘有心“惩罚”下,可怜的石欣尘只能疯狂扭动腴腰,美得涕泪口涎直流,仿佛被下了骇人的强力媚药。
  也不知醒过来又昏过去几次,石欣尘摇着晕沉的小脑袋,几欲脱力的藕臂连撑几次,才得勉强自锦榻上坐起来;回神觉得有些不对,伸手去摸小腹,指尖却在触及耻丘前便缩了回来,但已足够她确认所想。
  “我帮你收拾干净了,还系了骑马汗巾。”石厌尘坐于圆桌畔的莲墩上,依旧是单手托腮,叠腿翘脚的模样,两人相当于换了个位置。“有时候美得太过,月事是会提早来的,不必放在心上。”
  石欣尘匆匆低头扫视一遍,见外衫、裙裳无不穿得妥贴,下身给换了条藏青色罗裙,约莫是原本的裙子被经血或淫水弄脏,石厌尘随手替她换上了自己的。她穿着鞋袜卧于榻上,裙摆拉到掩踝的位置,理得十分平顺,适切地遮掩住她不想被人看见的那条腿,又不致太明显。
  几乎同她自己做得一般好。
  石厌尘若有意折辱或刺激她,甚至可以完全放着不理,石欣尘的动作本就不是急惊风似的快,换衣受限于病腿,更是半点也利索不起来,从小到大她准时的秘诀就是提早半个时辰起床,以达到父亲的标准。
  有什么比艰苦褪下浸了血污的裙子,光着屁股满屋找替换衣物更难堪的?至少石欣尘想不到。况且她还遮住了她的腿,按她属意的方式——石厌尘从来不觉得她妹妹的腿有甚不好看,夏天时总想方设法把在岸边观看的石欣尘的衣裳弄湿,怂恿她脱得赤条条的,下来一起玩水。
  那时她们多开心啊,石欣尘忍不住想。
  便在撑直坐起的片刻间,她便原谅了厌尘——不原谅又能怎样?女郎心底暗叹了口气。
  石厌尘眯着猫儿眼打量她,难掩得色,像在欣赏呕心沥血的杰作。“你瞧,美过之后,整个人便松了,气色都好上不少。你就是压力太大,什么都往肩上扛,才会活得这么辛苦。”
  石欣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最不想被你说。你懂什么叫‘辛苦’?今儿山上来了不速之客,又有恶徒意欲行刺父亲——”忽然闭口,露出一丝疑色,只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只盯着孪生姊妹瞧,面色阴晴不定。
  石厌尘哼笑。“妹妹放心,我若欲取那老不死的性命,绝不假手他人。把最好玩的部分拱手让出,那还有什么玩头?”
  女郎思量半天,确实也不信妹妹会弑父。厌尘是嘴坏了点,顽劣了些,淫……罢了,总之不是她。却不喜她轻佻的口吻和称谓,蹙眉道:“别在背后说父亲的坏话,有一天你会忘记改口的。”
  石厌尘笑道:“指不定我是故意,不是忘记。”石欣尘知道绕着这个话题谈不出结果,索性不纠结,正色道:“住到我院里去,想待多久都行,随时要走,同我说一声便罢;不说也无妨,留几个字,让我知道妹妹不是失踪,是旅行去了。”
  “我会偷光你藏的私房钱喔。”女郎咯咯笑。
  石欣尘也笑了。“姐姐没什么钱,怕你失望。”
  两人笑了会儿,石厌尘才垂眸道:“不了,住这儿挺好,起码老……起码他不会来。这山上除了妹妹你,我还会想念的也只有阿好啦,住上几天,权作怀缅。住腻了我就走。”
  耿照想了一下才会过意来,女郎口中的“阿好”,兴许便是石世修的小妾、那被取名为“于好”的南陵女子。她嫁入舟山时孪生姊妹若已非幼女,可能同于好的年纪差得不多,毕竟好色慕少艾是男子的通病,石世修纳了个比女儿们大不了多少的少女为妾,也非不可能的事。
  石欣尘俏脸微沉,明显忍着恼怒不想破坏气氛,口吻却不自觉地严峻起来,连旁观的耿照都能感受,约莫这个阿好真是她的逆鳞。
  “她不是什么‘阿好’,是夺了父亲之爱、令母亲含恨的女人。娘走的那天,她心碎的表情我永远记得。你不在娘床边,没能看见娘含泪阖眼的样子,姐姐不怪你,但你别忒亲昵地叫那个女人,还说要住她院里,姐姐听得心里难受。”
  “我不在娘床边么?”石厌尘的声音有些诧异:
  “那时候我在哪儿?”
  石欣尘道:“你在阿好——”突然闭口,雪润的腮帮子绷起明显的峰棱。
  鬓边簪着黑曜石珠花的苗条女郎轻掸膝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我在阿好院里。就在这里。那个我喊他‘老不死’你听不下去的男人,也在这里。阿好本在陪我玩,他来了便把我赶到前庭去,不许我过洞门,但我听得见这房里有声音,猫儿似的,就他们俩——”
  “别说了!”石欣尘手肘微动,忽又垂落。不知怎的耿照知道她非是要动武,而是想掩耳朵。
  簪花女郎没打算放过她。“我一直很乖很安静,没去打扰他们,只躲在洞门边上听猫儿叫,直到开始打第一声雷,花生米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在我脑袋瓜上。你陪在娘床边,想必清楚:娘是打雷之前走的,还是打雷后走的?”
  “……别再说了!”石欣尘撑榻欲起,却差点失足摔落,她的孪生姊妹如脱兔般离凳掠至,又似苍鹰攫兔,半搀半架将她揪起,俯首眦目,狰狞戾笑:“你知道阿好说了几次‘不要’,他还是使劲干她么?就算是夺人丈夫的妾,也知那天不能这样……但娘的丈夫不在乎。
  “是你还管他叫‘爹’的那男人,让娘心碎而死的,不是别个!你以为阿好有得选么?这个世道,什么时候让女人选过了?就因为生下一双女儿,娘从此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在他面前再抬不起头来,死后他都不曾原谅她;阿好没能生下一男半女,连人都消失不见,没准给他杀了,埋在彼岸花下……他待你有比以前和气么?你现在能与他同桌吃饭了?谅必不能。因为我们连活着都对不起他,是那个没能替他传宗接代的无能女人,白白生下的无用肉块!
  “你弄不清真正该恨的是什么人,姐姐不来怪你。但阿好和我们一样,都是被囚于此间不得自由的可怜人,娘还有你早晚替她拈香,阿好连坟都没有,我缅怀她有啥不对!”
  石欣尘离开的时候,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两魂三魄,脚步虚浮,手里的白纱灯笼晃得厉害,却不是因为微凛的夜风。
  不管谁是姐姐,论掐架石厌尘明显才是技高一筹的那个,后半段石欣尘连像样的话语都拎不出一句,只余断断续续的嚅嗫夹在饮泣吞声间,遑论反击。石厌尘半掖半搂着她,用下巴轻摩她的发顶,有一度她怀中似乎传出摀紧的哭声,但她只是将石欣尘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将她塞进她薄薄的胸脯内,与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直到石欣尘轻轻挣动,簪花女郎才松开手,两人安静地分开。
  石欣尘临走前,像要挽回颜面似的撂了话,大意是让妹妹离“赵公子”和阙家二郎远些,不许住在留梦轩。她会把自住的独院打扫干净让出来,在石厌尘盘桓山上的期间,暂时搬到客舍住,不会打扰妹妹,也不会向父亲透露。说完回头就走的样子,简直跟逃跑差不多。
  “……真可爱。”石厌尘托腮叠腿,眺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片刻再望不见,才似笑非笑道:“出来罢,浑小子。便宜你了。”
  耿照本就不以为能逃过她的眼色,女郎没当石姑娘之面、甚至挑在共感欢愉后揭发他,耿照已是谢天谢地,硬着头皮爬出衣橱,老实巴交地说:“记着今夜与姑娘有约,故来相候。姑娘勿怪。”
  石厌尘嗤笑:“少来这套。你个厚颜无耻、卑鄙下流的强奸魔!装什么老实?要弄的是我可爱的妹妹,早被一掌劈成两截了,还能在这儿耍嘴皮?”
  适才她一口一个“强奸”,听得男儿硬透,那是因为忆起欢好的情状,兼且意淫了圣洁如观音的石欣尘所致,此际听她再说,耿照不觉有些窝火。身处险境却无内力,是谁人害得?还装什么受害者!淡淡反口:
  “后半截姑娘说是强奸我来着,也算扯平了,这便两不相欠了罢?”
  石厌尘对他的冷静镇定颇有些诧异,冷笑道:“你小子是七月半的鸭子,兀自不知死活呢,还是胆大包天,连内力全失都不怕?”凑近故作上下打量状,好闻的肌肤香泽混着一丝淫蜜骚刺,撩得人心尖儿一吊,直欲上天。
  耿照不闪不避,沉落视线对正她上撩的媚人眼波,淡道:“姑娘以香唾暗藏害人机关,这是有心算无心了,在下便是坐怀不乱,掩耳闭眼,谅必姑娘也有其他厉害手段,终能得逞。却不知姑娘为何害我?”
  石厌尘的鼻尖几乎碰着他面颊,似挑衅似诱惑地游近嘴唇、鼻梁,她异常发达的核心肌群令这个袅袅上移的动作稳而轻盈,缓摆如弄笛舞蛇,说不出的魅惑。
  “……因为我喜欢。”女郎在他耳畔吃吃笑,气音伴着湿暖香息喷入耳蜗,嗡嗡酥颤。“把持不住的男人都该死。在悬崖边推你们一把,实在太有趣了,我就是忍不住。”
  凉凉的樱唇若即若离,小鸡啄米似轻触少年的耳垂、颧骨、鼻尖,终又回到唇上。耿照目不斜视,挺直的虎背熊腰宛若铜浇铁铸,任由滑腻的青竹丝吐信攀缘,嘶嘶勾挑,冷冷说道:
  “姑娘可曾想过,妄挑男子欲念,便要有后头之事的准备。我家乡有句话说:‘先撩者贱,打死无怨。’斗殴欢好皆是见血贴肉,其理能通。”
  石厌尘本欲抽退,冷不防他双臂一箍,死死将她箝于怀中。女郎正跨于少年腰上,两人交颈贴面,头锤膝锤皆无用武之地。石厌尘挣了几下纹丝不动,被少年堵住嘴唇,张嘴便咬。
  腥咸血味渗入口中,少年却无闪躲意,反而撬开她的贝齿,霸道地插进舌头,搅得滋滋有声。回过神时,两人已搂在一块,吻得如胶似漆,浓浓的色欲在口唇、指掌间翻腾着,静静燃烧。
  耿照终于明白,他俩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拍即合”,论交媾的精力欲念,石厌尘与他可说棋逢敌手、将遇良材,鏖战难止,至死方休。他开始相信她并不是一连串阴谋的某一环,非是与方骸血、奉玄教勾结图谋舟山的协力者,对于他俩的相遇她与他同感意外,但理性并不能停止两人需索对方。
  不涉情意的纯粹肉欲听着肤浅,到了石厌尘与他的这般境地,却又莫名单纯爽快,至为减压,堪称世间罕有之乐。
  她的淫蜜气味变得更骚也更厚,带着浓浓的血肉气息,然而无比催情。耿照从没想过会为如此腥臊的骚味疯狂,但此刻他只想狠狠肏她。
  石厌尘用力抓他阴囊,少年眼前一白,便被疼痛阻住,仍紧紧抱她,两人抵额喘息,分明都衣裳齐整,却仿佛两头于嘶咬之间暂停的伤兽,野性毕露,再赤裸也不过。
  “……下回我再勾撩你的话,准你干我。我说‘不要’你都别停,听到没?”女郎闭眼轻笑。“但现在不行。你白天干得太狠,我月事提早来了。血秽伤身,你我都是,所以你得乖乖的。活该!”咯咯笑起来。
  耿照在喘息中缓缓收束兽性,嘴角扬起的瞬间倏又收敛。“姑娘习惯说谎。你答应了石姑娘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你不是骗她,便是骗我。”
  石厌尘点点头,忽又摇摇头,娇喘轻絮。“我……我想起来啦,确实答应了妹妹。我们……再想想办法。我还是想你肏我。”说完忽有些害羞,但说也就说了,没什么可收回的,咬唇嫣然一笑。
  “你很特别。你是我遇过的男人里,失去内力最不惊慌的。尝过我的销魂一吻后,我见过的男人丑态多到你想像不到;武功越高,崩溃得越惨,下场往往也越可悲。你是怎生办到的?躲到舟山托庇于不应庐,我猜你仇家来头不小,内力一夕成空,你不怕么?”
  “因为我有个假设。”耿照调匀气息,终于坦率地微笑起来,睁开眼睛。
  “我猜内力从未消失,始终都在那儿,是不是?”
第卅八折 无患刳肠,知有所困
  差不多在石欣尘进屋之后,耿照对“假设”便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若无内力,断不能掩藏声息,致能瞒过石欣尘,而石欣尘竟未察觉有人。
  他推测石厌尘香唾中所藏,该是某种迷魂药物,迷惑的却非心识,而是对于真气的感应,只不知效果是暂时性的,抑或将留下不可逆的伤害。
  女郎并未否认“藏于唾液”这一点。
  “我的口涎、汗水乃至血液皆有此奇能,这是修习一门名唤《啖精噬元》的功法所致。”
  石厌尘托腮笑道:“猜猜哪边的效果最好?”换将左腿叠上右膝,改用左手捧颊,动作间滑顺的裙纱在两条修长大腿间流淌,细沙般熨出平坦的小腹线条,以及微微隆起的饱腻阴阜,答案不言可喻。
  难怪她以为津唾无效后,改用腿夹他的头,诱使少年舔舐私处。
  两人自相拥于榻的“观音坐莲”姿势分开,石厌尘改坐圆桌畔的四脚莲墩,耿照则踞于长背的酸枝太师椅,与其说隔桌对峙,更像避免干柴烈火搁在一块儿,十有八九要糟。
  须知来红不仅不碍阳物插入,据说部分女子于月潮期间,性欲特别旺盛。她在来潮时自渎过,那膣壁又厚又腻、气味极膻,充血的挤胀感异常鲜明的滋味她并不讨厌,所以格外危险。
  石厌尘虽爱玩火,亦谙“不立危墙”的道理,她与少年棋逢敌手,对自己能否把持并无信心,索性坚壁清野,免得说没两句又上头,回神已干到天亮,把留梦轩弄得到处是血,宛若杀人现场,石欣尘那丫头肯定要疯。
  她对“赵阿根”的尺寸、体力乃至技巧都非常满意,但自今夜之后,少年吸引她的怕又不只如此。他那处变不惊的冷静极迷人,非是出于无知的无畏,相反的他具有某种思考家的特质,不曾有片刻放弃寻找突破困境的可能;女郎完全能想像那有多挫折,而挫折居然不足以使他放弃。
  “我曾挫断脊椎、半身不遂,被囚在绝崖的巨笼,也曾陷于无人知晓的地底幽牢,日夜遭酷刑拷打,长达数月。”耿照淡道:“相较之下,眼前所遇实称不上艰难。我大胆猜测姑娘非我之敌人,与那帮恶徒无涉;若姑娘高抬贵手,解除《啖精噬元》禁制,在下必涌泉以报,一生不与姑娘为敌。”
  女郎啧啧摇头。“想不到双燕连城是这般险恶的地方,这是虐童来着。”耿照苦笑:“我真不是梅少崑,姑娘明鉴。”
  “非常诱人的条件,我很想答应。”
  石厌尘难得一本正经,甚至看得出有一丝淡淡的懊恼。
  “可惜我无法办到。”
  因为《啖精噬元》没有解法。
  “……姑娘不明此功原理么?”
  “我且打个比方。”女郎道:“练五毒手,你知要用哪五种毒物、捣烂后在三伏天里曝晒若干时辰,混入沙土铁砾,贮于布囊,早晚拍打;完功后须浸醋散功,否则手掌将溃烂如糜,毒入骨髓更有性命之忧……秘笈中写得清清楚楚,独独不会解释为什么。
  “五毒手如此,《啖精噬元》亦然。我练成了,教我这门功夫的那人自然也能施展,但我俩怕都说不出它是什么道理,遑论改弦易辙,从根本上逆转效果,使你复原。”
  耿照心底发凉,但他早想过这个可能,失望却不意外,思绪由以毒虫淬成毒掌的五毒手发散,脱口问:“《啖精噬元》也是借虫草蛇虺等外物练成的么?”
  “聪明。”石厌尘毫不掩饰激赏之色,咬唇似笑非笑:
  “还能不能再聪明些?”
  既须仰赖有生来练功,必与土地风物有关——
  耿照双眸骤亮,猛一击掌:
  “……彼岸之花!”
  石厌尘双颊酡红,乜着他吃吃笑。“我从不知聪明能如此诱人。你乖乖坐好别动,万一我忍不住扑过去,你要负责翻窗逃走,决计不许让我逮住。我怕会活吃了你。”耿照摸摸鼻子苦笑:“《啖精噬元》秘笈有没提到,这效果是会叠加的?有的话姑娘要先说啊。”
  石厌尘怡然道:“以黑色彼岸花淬成的功体,有迷人心魄的效果。接触我汗水唾沫之人,对我的话特别没有抵抗力;配合独特的发声法门,或可强迫对方服从命令,越短促的效果越好。譬如——”喉音忽变,如男子所发:
  “‘过来’!”
  耿照浑身一震,仿佛一记闷雷在颅中炸开,眼前倏白;恢复意识时,赫见自己双臂大张,凌空飞越圆桌,余光瞥见身下莲墩空空如也,不知怎的放下心来,整个人狼狈地撞进锦榻。
  垂落的纱账外,石厌尘不知何时已坐于他那张太师椅上,两人算是对对扳换了位。女郎掩嘴忍笑,耸着平削的香肩,露出一副“你看罢”的夸张无辜眼神,比爆粗口更要挑衅百倍,非常之欠。
  而石厌尘显然还没玩够,再度运起震音秘法,低喝:“‘褪衣’!”
  耿照耳中嗡震,但这回听着更接近女郎原本的声线,不若先前铁砂磨地般的浑厚男低音,连教他动动手指的效果也无,遑论解带宽襟。
  “……这样你就懂了。”
  石厌尘居然能毫不脸红地解释着,仿佛一切都是出于清楚说明之必要,而非成功与不成功的两次恶作剧。
  “《啖精噬元》效果参差,有些命令贴合对象原本心中所欲,看着就会很神;相反的,违背意愿的命令就没什么作用。对手有无准备也会极大地决定成功与否。出人意表更容易得手。
  “而《啖精噬元》秘笈内所载一切法门,只对某一件事特别有效,仅此节毋须依赖运气,出则必中,绝不空回——”
  “……让武者丧失对内息和经脉的感知。”耿照叹息。
  “仿佛它便是为此而生。”女郎听着似乎比他更遗憾。
  依石厌尘所言,她施展《啖精噬元》时仍须凝神致志,才能夺取对手的经脉感知;若未存想,仅仅让人接触汗唾体液,只能使之短暂失神,看上去像发呆恍惚,未必会丧失运使内息的能力。
  此术与其生源——黑色彼岸花——质性相近,也是对男子远比对女子有效。至于剥夺内息感知,石厌尘并未在女子身上试验过,只能对耿照两手一摊,露出招牌的夸张无辜表情。
  “……姑娘没遇过习武的女子么?”耿照有些诧异。
  “你知女子习武有多难么?”石厌尘翻了翻白眼,仿佛在说“男人呵”。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祸害你们就行了,找女子做甚?”
  耿照再次感到意外,忍不住微笑。看来双胞胎不只外表相像,除了共享高潮,内里有些东西也是一样。
  石厌尘瞪他,连威吓都媚得惊人。“别说。别夸我。我不是。我就是懒。”耿照闭口举手以示投降。原来姊妹俩都是傲娇呢!他开始相信她们感情其实不错,好过他最近所遇的另一对双胞胎。
  《啖精噬元》秘笈不同于寻常武典处,在于记载了这门奇异武功的源流。
  千年以前,南方的桃源乡出了名盖世英雄,率领同胞对抗恶龙入侵。恶龙是大地之上最强最恶的存在,所向披靡,吐息足以熔毁一切,浑身刀枪不入,更有着人所难及的无双巨力,即便英雄已是人中龙凤,拥有神鸟的血脉与祝福,最终仍不敌恶龙。
  英雄虽然落败,却赢得恶龙的敬意。它无敌得太久,在世上已无看得入眼的人事物,但英雄的强横令它耳目一新,承认彼此是同等的存在,巍然并立于芸芸众生之上。
  恶龙将英雄和桃源乡美艳绝伦的公主带回了北方栖息处,连象征神鸟降临大地的圣木也一并砍伐带走,做为征服桃源乡的战利品。
  英雄之所以忍受这样的屈辱,除保全同胞性命,不欲多有牺牲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与沦为恶龙禁脔、备受宠爱的公主恋人合谋,要为世人除去巨患,他的实力与恶龙仅有半步之差,有心算无心,结果必定不同。
  不幸恶龙早一步察觉,英雄公主双双罹难,桃源乡的百姓也被屠戮一空,仅有藏匿在故乡深林中的一小撮人逃过劫难,幸存至今。
  英雄的盖世武功连在恶龙的栖息地也备受觊觎,他殉难之后,武学被恶龙麾下的虾兵蟹将悄悄瓜分,视为是对抗残暴主上的希望。然而无论怎生钻研,它们都难及英雄于万一,因为铸就这般强大的最后一块拼图,早被英雄留在家乡,这些愚蠢猥琐的北方龙伥永远都得不到。
  毕竟黑色彼岸花无法在青丘山以北生长,遑论开花。
  “……你知道,英雄和公主是什么关系么?”
  石厌尘喃喃道,眼丝缝中荡漾着潋滟波光。
  “在成为恋人、乃至夫妻之前,他们便在一块儿了,因为是兄妹。阿好说,在从前南方的兄妹是可以成亲的,便到如今,南陵某些地方仍不禁旧俗,哥哥娶妹妹偶有所闻,连封国王室内都有。”
  耿照知道这故事,甚至亲眼看过某部分。
  ——风陵族。伐倒后被运往侵略者都城、髹金饰玉的圣树建木。那场精心策划却功败垂成的三重刺杀。
  忌飏与陵女……接天宫城。
  故事里的恶龙,指的便是龙皇玄鳞。在烟丝水精的幻象中,附于玄鳞视角的耿照见识过忌飏之能,他虽被玄鳞的“真龙燃息”所杀,那短暂的鏖斗却是少年平生仅见的惊心动魄;如今想来,绝对是峰级高手的等级、甚至凌驾其上的灿烂之战,千年难遇。
  只逊龙皇半步的绝顶高手,其武学会被玄鳞的身边人瓜分,实是再合理不过。毕竟龙皇暴虐,偏又永生不死,侍奉如伴虎,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想除掉玄鳞的决计不只风陵族的孤臣孽子而已。
  其时龙皇座下分龙臣、龙血、龙祀等三大势力,忌飏的武功也被一分而三,由权臣、宗室与天佛教团各得其一。但风陵族第一高手的遗绪,终究没能在推翻玄鳞的大业占得一席之地,因为练成忌飏绝学的关键——彼岸之花——受限于水土,只能存于青丘大山以南,东海难觅。
  直到石世修于此间复育为止。
  “……那人在逃离白玉京时,据说带了上万本的书籍古卷,详细的数字你可以问我妹妹,毕竟她才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我是有不如无的坏东西。”石厌尘眨了眨眼,很难说是俏皮抑或顽劣。“他虽是混蛋,但不碍他读书厉害,他那些打铁、篆刻、水利农事的本领,全是从书里得来。书中自有什么什么的鬼唠嗑,旁人或是随口瞎说,于他可不是。”
  看来种花和练武也是。
  石厌尘有个理论。她认为她父亲从卷帙浩繁的古籍堆里,掘出了忌飏武学的轮廓,直到在舟山种活了彼岸之花,这才着手重现。
  “……是因为阿好补齐了某个缺失的关键么?”考虑到“南陵”的关键字,这是相当合理的推论。南陵少女带来了南陵秘境的传说花卉,听着很有说服力。
  石厌尘却摇头。“从我记事以来,书斋外便种满了彼岸之花,年年由红转黑,不曾变改。阿好是我七岁那年才来的,那年她刚满十六吧?就是个不幸遇上的倒楣蛋而已。”
  但南陵少女于好的出现,确实为石世修停滞不前的研究带来了一线曙光。
  如五毒手要将蛇蝎之毒练进肉体,这类武功的先决条件是身体不能排斥。彼岸花先天对男子具有加乘效果,连想在花边久待都不能够,接触、乃至服食那是更不用提,只能再找一层媒介,间接图之。
  “且慢!”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女子汲取彼岸花的精华,再拿来练功?这是以人牲祭祀的意思了,岂有此理!”
  石厌尘冷笑。
  “你以为我娘是怎么死的?她生不出男丁,只能以身试药,想替丈夫成为彼岸花之媒,哪知也不是这块材料,博取宠爱不成,落得身死收场。
  “我妹妹不知这事。但连我都能猜想得到,我不信她是真不知晓,或许是不愿去想、不愿承认,更糟的是认了这就是娘的命,而不是有人害死了她。”眸焦投于虚空,似望极远,却又极其凝聚苛烈,微勾的嘴角由冷转狞,平静得令人股栗。
  “但她就是。我知是谁害死了她。”
  耿照无法安慰她,总觉冲口说点什么会很廉价,不免伤到她的憎恨与哀伤。他不会说石世修是对的,当今之世豪门氏族重男轻女,视妻女如衣服,随手弃之,并不是什么标新立异的举动,不乏以豪杰自居、颇有声名的人这么做;石世修至多是不够伟大,不称其超逸绝俗的名士派头,却也绝难因此受千夫所指,非向亡妻女儿道歉不可。
  石厌尘的视线移到他脸上,又恢复原先的似笑非笑玩世不恭,托腮笑道:“你很懂怎么让女人舒服,必有众多红颜知己,现在便未,将来她们也会一一被你哄骗上床,记得风流不妨,莫干这等伤心取命的缺德事。周旋在女孩子之间,想必很辛苦吧?”
  “你这是赤裸裸的嘲讽。”耿照提醒她。
  石厌尘笑够了才直起身,双手交叠于膝,直勾勾地盯着他,微笑道:“你方才的提议我很心动,虽说敌对的两方干起来也别有滋味,但我还是喜欢体己听话的小奶狗,该坏的时候坏,该乖的时候也得够乖。所以我想修正下你的提议。
  “我把《啖精噬元》的秘笈给你,并就我对于这门功夫的了解,尽力助你破解复原,但不保证结果。”
  耿照不置可否,片刻才道:“武林各派莫不坚守门户之见,姑娘于此,算得上是出人意表的大方。”
  石厌尘挥挥手。“我不在乎这个,什么狗屁门户,不如一根够粗够硬的滚烫鸡巴,在我想要的时候随时能上,不想要时不碍我的眼。你用不着信我,我可先让你看货,看了再做决定不妨。反正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自己会输给一本破秘笈。你不能没有我。”
  她如此坦率洒脱,再犹豫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耿照想了一想,点头道:“姑娘想让我做什么?”
  “那厮喜欢你。我妹妹说得没错,你是他想要的那种儿子。”石厌尘道:
  “他会频频找你过去,聊这聊那,乐此不疲。你有大把的机会进出书斋,待上许久,能看到许多我拿了你那块小小的血玨夜闯、时间上不允许实际上也办不到的细琐物事,包括他想让你看的、不想让人看到的……林林总总——”
  耿照打断了她。
  “石姑娘,我不能协助你杀……伤害你的亲生父亲。我做不到。”
  石厌尘微怔,忽然噗哧笑出,大概意识到这对少年而言,不是能拿来嬉闹戏谑的事,虽仍带着笑,却无半分轻佻。
  “我还没决定好,要拿他怎么办,现在还没。我娘挺可怜,但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可以坚拒那厮纳妾,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可以一剪子捅死阿好,可以不替那厮试药……她的决定导致了结果,怪不了别人。
  “我没有替她复仇的理由。在她心里,说不定不觉得有仇。”
  耿照无言以对。
  女郎从追忆中回过神,淡道:“我只想知道阿好怎么了。她最初来到舟山,是被派来照看我的,此前照管的人瞧我都像瞧着什么怪物似,唯恐沾染灾气,只有阿好待我像个普通小女孩,也是她让我和妹妹见了面——这原是不被允许的。
  “阿好教我读书练武,带我们姊妹俩一起玩……如今想来,在那厮最疼她的时候,她恃宠所求的,不是什么好看衣裳、好吃的东西,全用在了我们姊妹身上——或者该说是我。若无阿好,我早烂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僻院里,指不定比我娘亲走得早。”
  他发现石厌尘其实是个不擅作伪的女人。
  但凡不是发自内心,彰显于外的便只“夸张”二字:夸张的笑,夸张的故作姿态,夸张的媚惑勾引……仿佛怕人看不出假。除此之外,她却是直率无隐的,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明白的就说不明白,相处起来意外的舒服。
  就像她毫不隐瞒对阿好的感情那样。
  “我想过是他杀了阿好,悄悄埋在彼岸花下。”石厌尘道:
  “但我现在懂男人了,知男欢女爱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应是那厮爱阿好,胜过阿好爱他,我不信他下得了手。你须为我探查阿好的下落,无论是那厮杀人埋尸,或阿好终于鼓起勇气逃离此地,书斋内必留有蛛丝马迹,拿来给我。之后,我才能决定要拿他怎么办。君子一言?”朝他伸出纤长的五指。
  耿照无意介入她父女俩的争端,但石厌尘与他有着几乎一致的目标,他们都想确认石世修对于某事的意图,且不能为其所知;在弄清石世修是友是敌之前,石厌尘无疑是绝好的制衡与保险。况且在破解《啖精噬元》一事上,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快马一鞭。”两人右手交握,又不约而同松手缩回,对“握久了会出事”居然莫名有共识。石厌尘滴溜溜转开美眸,胡乱掠了掠鬓丝,强抑着拿眼角瞟他的冲动,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有些着相,忽生疑惑:“且慢。我是在心虚么?有甚好心虚的?”本想扭头抛他个销魂媚眼,证明自己坐怀不乱,蓦地脸颊发烧,好像正做着什么极端羞耻之事似的,浑身都不对劲。
  弥漫在空气中的燥热,同样令少年躁动难耐。
  女子来红总给人秽恶不洁之感,无分男女,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女郎来了月事,耿照的欲念竟难遏抑,兴许是她窈窕如天仙般的纤细美貌,与裙底那浓厚鲜烈、充满血肉气息的骚味反差过大,初嗅时虽有些刺鼻难受,却总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越发地渴求起来。
  少年唯恐失去理智,干咳两声,打破令人难受的沉默,讷讷道:“石姑娘,那个……秘笈……”
  石厌尘顿如开窗迎风,从满脑子自我怀疑和淫艳绮想中浮起来,也干咳两声,拍手笑道:“是了,秘笈。重要的重要的,我明儿写给你,一定啊。别担心。”
  “明儿写给——”耿照都听傻了。
  《啖精噬元》或有所本,但石厌尘没见过。她所知的一切,全是那南陵少女于好教她的。于好不知彼岸花于人有害,怜惜石厌尘孤绝于至亲之外,才想着将得自其父的真传,也教给另一个无缘习之的女儿。
  “所以说书斋之内,或还有一部《啖精噬元》的珍本。”耿照抱臂沉吟,若有所思。
  石世修传授于好的,必定是淬成彼岸花之媒的部分,纵有解法,于好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如此想来,《啖精噬元》未必没有逆转解除的救治手段。
  石厌尘以为他担心自己赖皮,拍胸脯保证:“待我睡一觉起来,默给你便了,反正你啥也没干,怕我混赖不成?合作贵乎互信,你怀疑我我怀疑你的没啥意思,要不我先付前订,未买菜先送葱,便宜你了。”兴致所至,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拖着他奔了出去。
  耿照连灯烛都来不及拿,所幸屋外月色皎洁,倒也毋须照明。石厌尘拉他一径往前山去,全不怕被人目击,回见耿照眉头紧锁,安慰道:“不怕不怕,这帮弟子十分犯贱,往往子时才睡下,寅时便赶着起床练功,这会儿全睡成了猪,放火烧屋都醒不了。”说得好像她放过似的。
  不对,没准她真放过——
  耿照心中喀登一响,见女郎余光乜至,赶紧转移话题:“万一被人瞧见……”石厌尘咯咯笑道:“那也是我妹拉着你跑。这山是归她管的,谁敢多嘴?”耿照越听越愁:“所以才不妙啊!”只不敢说出口。
  石厌尘专挑僻径走,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直到弯出小路,来到双冢对峙的山道间,抬头见得熟悉的“龙跨千山”诗句碑帖,才意识到是与阙牧风傍晚分食炖肉之处。
  “这儿有《啖精噬元》的秘笈可看?”耿照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石厌尘轻搔螓首,脸皮子居然变薄了几分,瞧着颇不好意思。
  “不是,今儿我不想写字,说了明天默给你的,不写是小狗。这前订呢,是跟另一套武功有关的秘密,买菜送葱,不收你钱。”耿照心想:“你同阙家二郎倒是有话聊,一个德性。”
  石厌尘见他不说话,当是同意了,唯恐少年变卦,热情推销。“阙家小子同你说的事,是真的。那厮与他在这碑冢前比划,失手砍了上头一剑,半截剑尖都没入石碑里。你可见得碑上有剑痕?”
  在太阳还未全落前,阙牧风已检查过几遍,连被伍伯献二人架走时,都不忘逼他俩作证,伍、翟都说记得此事,却同样找不着记忆中的痕迹,只能认为碑刻背朝山道,长年被浓荫所遮,清除苔绿后便能找到那剑痕也说不定。
  石厌尘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柄漆黑镂花仕女骨扇,模样小巧,被她颀健的身量和纤长的手指一衬,更是宛如童玩般,说不出的可爱。
  女郎“唰!”迎风开扇,见少年面上掠过一抹讶色,惊喜之余,饶富兴致:
  “你也听出此扇不凡么?”耿照沉吟道:“由破风声听来,此扇质地奇坚,扇顶开锋,应是兵器。然而分量不该如此轻盈,不合常理。”
  石厌尘满意、得意兼而有之,随手一搧,摇头晃脑作吟哦状,娇笑道:“此扇名为‘倒断肝肠’,于百锻精钢中掺了点玄铁和珊瑚金,才能这般纤薄轻巧。我曾持与一柄八十二斤的水磨禅杖相斗,终是掏出那花花和尚的肠来。”往耿照下腹一比,笑得不怀好意。
  耿照自是不惧,闻言不禁微凛,若有所思。
  她与石欣尘争作姐姐的别扭手足情既可爱又动人,对阿好则情义深重,不惜与父亲反目,更别提女郎对自己的好感,虽说全是肉欲,但那份坦率洒脱也让人讨厌不起来……他几乎忘了初见时,石厌尘明明与他素昧平生,却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在江湖上固无籍籍之名,若有,怕也不脱女魔头之类,绝非是有恩无怨不沾血雨、可以放心结交的对象。既携手便不疑,只不知这个因地制宜的决定,往后将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少年唯求止于一身,莫牵连身畔诸女与七玄盟。
  石厌尘不知他心中计较,柳腰一扭,单手负后,得意洋洋地踅到六臂浮雕的那一面,喃喃自语着:“我记得……是这边罢?”漆黑骨扇往云纹碑边上抵,似在找角度,蓦地喜动颜色,狠笑道:“就是你了!”运劲一铲,硬生生刨起人形的裈裤一角,赫见底下是阴刻的人形图,像是赤身露体,其上又生满了龙鳞一类;人腿边上果然有个明显的剑尖剖面,只是仿佛填入与碑面同色的粉浆后干燥固化,摸着甚是平整。
  耿照拾起她刨落的小片碑碎,手感似砖似石,朝上那面摸起来就是碑冢表面的触感——打磨抛光过的平滑细腻,质地冷硬,是上佳的青石,才能顶住数百年的风吹雨打;但朝下那面却布满碎砾,随手一摩都能刮下满指灰粉,感觉只比面粉块稍硬些,像以石粉调入浆剂,糊于碑上凝固成形。
  “当年阙家小子被赶下山之后,我也起意离家,闯荡江湖。欣尘妹妹看了我留的信,下山找了我几天,殊不知我从头到尾都跟在她后头,那丫头自是找不着我,失望地回家哭去。”
  石厌尘笑道:“我在外头玩了大半年,突然想念起妹妹来,某晚偷溜回山上瞧她,撞见那厮穿着夜行衣,提了浆桶刮刀,像个泥水匠似的在这碑后涂涂抹抹,雕塑成形,专心到完全没发现我在一旁窥看。
  “为此我逗留了月余,夜夜尾随,终于搞清楚他在做甚:那厮把廿七块碑冢上的浮雕铲落,将其下的秘图拓印下来,然后再拿铲落的碎石磨成粉,调浆敷回,按事先拓好的拓片重塑浮雕,打磨作旧、植上青苔,像仿制古董那样,恁谁也瞧不出他动了手脚。”
  为防被人发现,石世修非是一次铲掉整块碑,而是分批为之,每次只铲一夜间能拓印留存、敷浆重塑的面积,不厌其烦的程度,较之高明已极的手艺,简直不知道哪个更值得佩服。
  “我猜是在考较阙家小子那会儿,那厮发现浮雕下别有洞天,才生出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石厌尘扬扇连铲,削得碑背粉尘簌落,阴刻人形的一条腿逐渐显露出来。耿照本想提醒她莫再刨刮,否则两人无复原的手艺,难保不会被弟子发现,回报山主,但此际也已来不及了。
  舟山门下不重武学,便如季英这样的小孩,也知花太多时间钻研碑上的《卫江山剑》,不免遭人讪笑,可见风气自始至终是这样。石世修原本毋须担心刻图的秘密曝光,当可徐徐图之,不幸山上有个除武功之外,只对他女儿感兴趣的小混蛋,镇日绕着碑冢打转,遑论这座见证他打败山主的“龙跨千山”,怕不是长睡于此不肯离开。
  由是二郎又多了个被驱逐的理由,石世修却始终按兵不动,一直等到阙牧风离山,才着手搜集浮雕下的图刻拓片,耐性不可谓不高,却又因此被女儿窥破秘密,运气差得令人摇头。
  石厌尘一气将浮雕铲去左半,想再继续往右铲时,为耿照所制止。女郎浑不在意——反正她随时能拍拍屁股走人,啥都不怕——却未继续动作,怪有趣地看着耿照搜集起铲落的石粉块,尽量保持完整,集中到一旁的大树底下,恨不得就地拼回原样,末了以枯叶掩盖,以免被人发现。
  不同于袖手旁观、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石厌尘,百忙中,耿照不时抬头移目,打量浮雕下的半幅图样,见仍是六臂四腿的怪异人形,手脚俱在周天方圆之内,只去除了衣裤,赤身露体,甚至能瞥见腿心垂落的小半截阳物——石厌尘估计是想摸清全象,故尔兴致勃勃——他没见过拳谱写实到连私处都仔细描绘,难不成要把武功练于此间?
  而原本以为是龙鳞的花纹,铲开后却是一束束呈纵向分布的狭长梭状物,刻划极细,丝丝宽窄各异,或撑鼓或拉平,有实心有空心,仿佛标示着不同用途,线条密集到令人颇为不适。
  人形胸膛的部位,则像是拉长的蒜瓣,细密的纹理连接肩头部位,这里全是空心线条,瞧着一片白,与多属实心线条的肩臂处大不相同,但一样是看不懂弄的什么玄虚。
  “这有甚好藏的?”石厌尘居然问起他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又是那种“你们男人啊”的表情。
  耿照也不懂。他拍去指尖灰粉,正欲起身,余光瞥见图形那半片臀腿间细密的肌束纹理,明暗相间的空心与实心线条忽一闪,仿佛动了起来;福至心灵,腰背微晃,似为刻图所牵引,身不由己踉跄起来,前后摇动宛如醉酒。
  石厌尘分不清他是真的腿麻,还是存心耍宝,直到少年一跤坐倒在地,才噗哧笑出,骨扇斜指,唇颊皆红,瞧着分外明媚。
  “你便说是瞧我瞧醉的,今晚也没得干,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别净想那些个有的没的,赶紧回去睡觉!”
  耿照怔怔抬望那半幅怪异人形,久久无法言语。
  他的重心在起身的瞬间改变了。仿佛身体里有个摆锤,原本毋须控制,该往哪儿便往哪儿,却在接触图刻的一霎那天地倒转、法则尽碎,摆锤逆天浮起,他的筋骨肌肉也是。
  这感觉少年并不陌生,他常在恶梦里重温,但他清楚这不是梦。
  上回像这样违反常识,身体的重心任意扭曲,是在烟丝水精里。那会儿他像钻进了龙皇玄鳞的脑袋之中,身不由己地被带着杀戮奸淫;但这一次,哪怕只在瞬息间,却是他的身体无视了百骸运行之理,如玄鳞那般动了起来!
第卅九折 引臂为辙,使子承流
  是夜耿照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他反复附于玄鳞之身,重历那段在接天宫城的残虐香艳;忽又回到“龙跨千山”的碑冢前,碑背的浮雕转过半身,抖落一身碎成石屑的衣铠,化成忌飏的模样,五指箕张、眦目欲裂,面孔焦烂如遭“真龙燃息”喷吐,对着他含恨呐喊,却什么也听不见——
  少年惊坐而起,大汗淋漓,才发现房内幽濛一片,天未全亮。距同石厌尘在碑冢前分手、悄悄潜回客舍,居然还不到两个时辰,然而睡意已消,索性起身。
  用过早膳不久,石世修果然派人来召,两人又在那形似天井的空间里修理奉茶童子,直到仆役提来食箧,才知已过晌午。耿照与他边吃边聊边修理,直至未正一刻,石世修才说要休息。
  在耿照起身告辞之前,白衣羽士不经意道:“你要住留梦轩便住罢,那儿离作坊也近,利于赶工。记得三日之期不?今儿是第一天。”
  耿照哂然:“那你还耽搁我半日?”这话自是没法说出口。
  但修理桩柜确实有趣,石世修邀他同吃的饭菜也十分美味,老实说这近三个时辰是充实愉快的,处处能感受主人细腻周到、却又不着痕迹的招待;尽管几无相似处,不知怎的耿照老想起从前和七叔打铁吃饭的时光。
  闭起书斋门扉,赫见石欣尘立于门后,神色木然,想也知道父亲居然批准外客留宿后山,还是在女眷房舍,做事一板一眼的石欣尘有多崩溃。
  她不想让耿照待在留梦轩的唯一理由,就是怕妹妹缠上他,镇日胡天胡地,沉溺欲海,石欣尘怕是要疯。
  但现在起码是安全的,毕竟月事来潮,谅厌尘丫头也玩不出花来。但在经期结束前,“姑姑”绝对会想办法将他撵出留梦轩,乃至舟山,断绝威胁的根源——耿照对此毫不怀疑。他必须把握时间,完成关键的锁针部件。
  耿照迅速回到作坊,检查了给伍伯献的需求清单,开始制作锁针的蜡模,一路忙到深夜。太阳下山后石厌尘便即现身,仆役送饭来时她甚至避也不避,只摘下珠花攒手里,装着石欣尘的声音口气应付,还吩咐自明儿起餐餐都送两人份来,下人唯唯称是,丝毫不疑。
  她问了耿照在书斋所见,倒也不甚逼人,闲聊居多,气氛自在。其间石厌尘说要去洗澡,消失了大半个时辰,回来时发梢湿濡,通体喷香,诱人得无以复加。但少年的翩联浮想,也就硬挺了抬头乍见的片刻间,不久又沉浸于工作,连女郎何时离开都不复记忆。
  中夜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留梦轩,赫见内庭檐下搁着澡盆,贮装热水的三只木桶山般叠扣在一旁,西厢的镂花门扉大开,锦榻被褥上还留着皂香和女郎怡人的体味。
  石厌尘只说洗澡,没说是在他院里洗。更过分的是洗完还在他床上尽情打滚,小憩一番,活像留气味占地盘的母猫。
  “……可恶!”或许是心理作用,耿照隐约嗅到了一丝混着淡淡血气的淫蜜骚味,想像女郎在他床上抬起光洁赤裸的小屁股,裹上月事白巾,那湿濡的蜜缝散发鲜臊的血肉气息,混着皂香体香,硬得他难以成眠。她绝对是故意的——少年蜷着身子咬牙切齿。
  翌日石世修没再喊他,连石欣尘都未出现,除了送饭送茶的仆人,便只有伍伯献运来清单上的材料工具,耿照乐得专心干活,直至日影西斜,才知又过一日。只挂心阙牧风竟未上山,不知他往西岭探查的结果如何。
  石厌尘也没来烦他,是到第三日午后才突然出现。
  “天赐良机!”女郎搓着纤美柔荑,就差没蹦跳进门。“那厮和欣尘丫头下山去了,书斋里没人。咱们走一趟。”说着便来拽他。
  “……且慢!”耿照有些懵。“你到底想干嘛?”
  石厌尘略显不耐,仍忍着烦躁解释:“阙家小子连夜回山,说梅花林里全是死人,独独没见着张冲老道。瞧尸首腐败的模样,至少是十天半个月前的事,可能更久。”
  “阜山四病”中,张冲性情虽古怪,与石世修却未真的交恶,彼此便称不上顺眼,远不到割袍断义的地步。
  石世修沉默听完,估计又给了阙牧风新任务,兴许是写在纸上,内容石厌尘无从知悉,听得阙家二郎领命,女郎便即远远避开,以免被阙牧风那个鬼灵精瞧出端倪,天亮才又潜回书斋外窃听。
  石欣尘于凉亭内召集弟子,以及仆役中带头管事的,宣布山主将闭禅悟关,期间饮水辟谷,瞑而不眠,由她亲自侍奉,谁都不许打扰。
  惟山主出关后,要在邻峰无我峰祭天,给伍伯献一卷图纸,让他率领众弟子往天心湖畔修葺祭台,务必在禅关圆满前完成。“……我一听便知有鬼。”石厌尘皱鼻嗤笑:“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他与欣尘妹妹肯定要出门。”
  耿照一头雾水。“闭关不是足不出户么?怎会是出门的意思?”
  “你懂个屁。”石厌尘白他一眼。“无我峰与舟山不相通,除非两胁生翅飞过去。须得下山撑船绕到另一头,才有路登顶。”
  天心湖乃无我峰顶的水潭,水质极酸,鱼草不生,故至为清澈,宛若嵌于山石间的巨大水精。湖畔全是脆硬烁亮、断片锋利的黑岩,包括石厌尘鬓边的珠花,不应庐有许多别处罕见的黑曜石制品,盖因产地便在邻峰,俯拾皆是。
  无我峰因水质独特,虽不乏密林植被,却无飞禽走兽栖息,渔猎不兴,早早便被石世修圈入势力范围,登顶祭过几次天地,时常与故友在湖畔饮宴论剑,修有简便的亭台。阜山四病闹翻后,他自己也坐了轮椅,日常管事的石欣尘腿脚又不甚方便,近年少去无我峰,遑论临湖祭酒,把盏对月。
  石厌尘压根不信父亲会不吃不喝不睡的闭捞什子鬼禅关,一口咬定是支开山上诸人的伎俩。伍伯献等拿不准山主出关的时间,兴许十来天,也可能是明儿清晨,只得拼命赶工,无暇他顾。
  一来二去,那厮替自己争取了起码三到五天、毋须担心书斋会被身边人乘虚而入的空档,肯定是要开溜。
  石厌尘绝非脑子一热说干就干的莽妇人,埋伏在彼岸花海中,耐心等待众人散去,过没多久,果然见石欣尘推着那厮,鬼鬼祟祟择小路下山。女郎一路尾随,直到两人之舟驶入水泊,没于芦苇丛中,才匆匆折返,直奔留梦轩拉伙犯案。
  “……舟上只有山主和石姑娘么?”耿照忽问。
  石厌尘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杓了。没头没脑的瞎问啥?谁管船上有没别个儿?理他娘!女郎霸气侧漏,懒得再同这小子废话,拖着他直奔书斋,果然一路没见半条人影。
  书斋门没锁,然而人去楼空,石厌尘掠过天井,径闯内室。
  耿照听闻山主藏书万卷,本以为该是层层叠叠地堆满书籍,谁知远较想像中来得少,四壁虽全是书架,陈列得无有余白,顶天也就几百几千本,距两万之数落差不小。
  “前山有买字楼,就是类似藏经阁的地方,那儿才是藏书处,每年晒书时能活活累死人。”石厌尘看穿他的心思,径自转身拉开抽屉翻找,连回头的工夫都不想浪费。“这些跟他自己的研究有关,又或不想给弟子看的。你专心找书,没准能发现《啖精噬元》正本;屉柜交给我,以防有机关陷阱。”
  耿照本欲争辩——论机关之术,女郎未必胜过他——想想还是算了,暗叹了口气,抽出架上的卷轴。
  内室的藏书很杂,粗粗一翻,武典居然不到一成,理论性的著作远多于图谱,其余则涵盖经史子集、农事水文、莳花烹饪等,瞧得少年头晕脑胀,简直不知找的是啥。
  石厌尘胸有成竹,一头扎进橱柜间,什么都翻;多瞥几眼后,耿照猜她心里也没谱,揣着糊涂装明白,这趟算白来了。
  突然间喀喇喇一响,不知她在哪儿摸着什么,屋内最底的三座靠墙橱柜应声震动,居中那座向前浮出,侧向滑开,露出密室的入口;内里竟非漆黑一片,四壁皆嵌有琉璃罩壳的长明灯,灯色青白,光华连晃也不晃,稳得毫不真实。
  难以形容的异味卷窜而出,两人举袖掩鼻,石厌尘执“倒断肝肠”于手中,率先跃入,但见石室各处散置着动物与人的骨骸,成具成具的锁以支架,那臭味极可能是防腐的药剂所致。
  居中的石台之上,摆了条暗红掺白的鼓胀异物,凑近细瞧,赫然是剥去表皮肌肤的手臂!按说硝制防腐后,会较生前缩小许多,然而断臂粗壮得骇人,女子绝无这般雄健,臂膀的主人必是名魁伟男子。
  石厌尘俏容惨青,却是凝重而非害怕,片刻才摇摇头,似喃喃说了“不是”二字,回神见耿照投以询色,低道:“我以为是他……那厮杀了张冲,斩其臂藏于此间,硝制保存,当成鹿首熊皮之类的战利品,简直疯了。张冲老道是高个儿,非常高,我曾远远见过一回。”
  耿照闻言悚然,担心起阙牧风的安危来。毕竟女郎并未亲眼见阙牧风离开,以青年的眼贼与精细,又不买石世修的帐,难保不会忽然看出什么不对,惨遭灭口。
  好在石厌尘随即解释:张冲虽颀长,却是个皮包骨的瘦子,整个人宛若髑髅骨架,肌肉硝敛之后,绝不能有这般粗壮。少年约略放心,仔细观察片刻,注意到指掌异常地漆黑滑亮,掌纹深如刀镌,这才省悟过来。
  “这不是人的臂膀……是某种猩猿!”
  石厌尘经少年提醒,果然见得黑掌的指甲厚如象趾,确实不似人属。
  猩臂在架上摆成倒写的“人”字,齐肩的断口镶着厚厚的金托,如嵌圆盖,金托上接了个同材质的镀金矮墩,耿照轻轻扳压顶部的掣柄,猩臂裸露的肌束骤然鼓起,被注入的殷红液体染成更深浓的暗红色,原来矮墩竟是个精巧的泵浦。
  泵浦顶端一共有六根掣柄,应是连着不同部位的肌肉,顺扳注入红液,逆扳则注入白液,于猩臂上一目了然。
  耿照这才发现前几天夜里,在“龙跨千山”碑背铲出的阴刻人形,原来那一束束纺锤似的狭长刻纹竟是肌肉。石世修搜全拓片,解剖了与人构造相近的猩猩为标本,制成这具奇想天外的装置,以破解图刻秘奥。
  摆放装置的石台十分宽敞,除了堆满肌肉骨骼的速写,还有各种硝制的肉块,或摊或碎,防腐药剂加上动物膏脂,约莫便是臭味的源头。此间远远说不上血肉狼藉,甚至有着匠人式的条理分明,不知怎的耿照却老想到屠宰场,隐隐有种欲呕未呕的不适。
  “……你瞧。”循石厌尘的呼唤转头,见一旁的壁柜里吊着整排屏风扇似的长幅,女郎一一拉开,露出拼于薄板上的石刻拓片,每幅人形右侧均拓有“十七、五九、六、百又七”之类的四个数字,看来是秘图所藏的暗号了,毫无疑问是成骧公舒梦还的笔迹。
  石厌尘比他稍晚才会过意来,原来她父亲认为秘图上的怪异花纹是描摹人身肌理,特地宰了牛羊猪鸡研究,最终以更接近人的巨猩制成石台上的诡异装置,低声咕哝:“就看他什么时候会宰个活人来试验。”与其说轻鄙,更像打了个寒噤,未必真心希望自己的乌鸦嘴实现。
  耿照却摇摇头。“不会的。他想弄明白的,差不多已摸了个透,否则造不出这玩意。”拿起两只肉块标本。“这是牛腹肉罢?我猜,颜色较深,这块色泽浅淡的像是腿肉。部位不同,以颜色便能区分——我们一般是这样想的。”
  石厌尘听出他话中有话。“难道不是?”
  “我不确定,只是单纯从这具猩臂装置的用途推敲,山主似乎不认为是部位决定了颜色,而是功能决定了颜色,因此泵浦的掣柄能够双向扳动:注入红水,即成红肌;注入白水,即成白肌。”
  ——换言之,若能操控注入肌肉的液种,便能任意调整肌肉,重新定义功能。
  以牛只为例,躯干部位的腹肉色泽鲜红,盖因支撑身体需要长力,“负重而无所感”较力量大小更重要,可推测红肌长于持续;相反,奔跑举重需要气力,追求在最短时间内的最大输出,故白肌应是长于爆发,便如牛腿。
  红白肌的分布看似固定,故牛腿与牛腹的颜色天生不同,无论是东海之牛或南陵之牛,宰杀后都是这样。
  但,倘若红白肌能自由转换,甚且任意分配比例,长于持续的肌肉视情况能突然爆发,催发力量的同时也持续输出……到了这般境地,便身无内功,武技亦是超凡绝俗,其威能难以想像。
  ——这是一套为没有内功之人量身订做的绝顶武学。
  超越东洲已知的一切理论,如峰级高手的异能般无迹可寻,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是数百年……不,或许是千年前便已现世的武学瑰宝!
  耿照越说越兴奋,只是强抑声线,以免惊动哪个偷懒没去无我峰、又刚好在书斋附近闲晃的人。石厌尘却听得满头雾水,什么红鸡白鸡,开头不是还说牛肉么?怎到后来全成了鸡?冷不防双手齐出,捏住少年的脸,沉声道:
  “住嘴,别说了。你刚说话的样子跟那厮好像,我不喜欢。这些恶心的玩意有甚好折腾的?别让我想像你哪天也跑去杀猩猩剥皮,那画面教人反胃。”
  耿照乖乖闭上嘴。
  石厌尘咯咯一笑,轻轻在他颊畔碰了一下,还舍不得让口唾薄汗沾着他,稍触即离,扭着蛇腰一溜烟跑开,眨眼笑道:“乖,奖你的。听话的孩子惹人爱。”蜜色的柔嫩面颊有些红,又转头东翻西找起来,刻意不与他视线相接,却低声哼起小曲儿,听着心情不错。
  耿照有些怦然,正欲继续搜索,入口的书柜突然闭起,因太过滑顺,根本来不及阻止,遑论逃出;几乎同一时间,密室另一侧别开门户,一步一顿的娇腴丽影推着轮椅进来,却不是石欣尘父女是谁?
  石厌尘俏脸煞白,无奈方才潜入的密门早已消失不见,平滑的壁上连门缝都摸不着。耿照对她连使眼色,往旁边一挥手,示意女郎躲进拓片的长幅间。
  石厌尘别无选择,幽影般一晃,乌裙裙角已缩进密密悬吊的板材。亏得她娇躯纤薄,薄板又高,才完美隐去身形,起码从石欣尘父女的角度看不见。
  耿照便无此运气,石欣尘愕然停步,丰润的樱色小嘴儿微张,连个“你”字都说不出口,可见骇异。
  轮椅上的白衣秀士比她淡定得多,定定瞧着少年,似笑非笑。
  “你知道‘密室’的意思,是不让人随便进来的,对不?”见耿照几度欲言,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耿照总算知道石厌尘这个小动作像谁了——哼笑道:
  “我还是换个问法罢,老天。你来此做甚?”
  耿照如溺者攀抓浮木,从衣袋取出一条尖长的木楔,高捧过顶。“今儿是第三天,晚辈记着与山主之约,带翻制之物的木模来见山主。书斋和密室之门非是晚辈所开,但晚辈没忍住好奇,擅自闯入,确实是罪该万死,请山主责罚。”
  石世修推近轮椅,接过端详,片刻才道:“看来你是打算翻砂了。”
  耿照接口:“我也做了蜡模,只怕损坏,没敢随身携带。”石世修淡淡摇头:“你是没理我的提醒啊。翻砂法和失蜡法是铸不了玄铁的,木模做得不错,但注定无法成功。可惜了。”
  耿照无可反驳。道理明摆着,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咬牙道:“或添点黄金珊瑚金之类,增加延展性和柔韧度,应可避免开锁时毁损。”石世修哑然失笑:“伯献给了你珊瑚金?”
  耿照嚅嗫搔头。“伍……伍兄说山上没有。”
  石世修露出安心的表情。“万幸我还记得自己没那么富。”
  石欣尘本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没想竟与少年闲话如常,净聊些匠艺枝节,满腔惊怒无处发作,捏得手指节绷白,俏脸阴沉。石世修突然想起她还在,轻轻摆手道:“行了,你自忙去,这儿有他便了。”
  女郎素知父亲脾性,他说走了便是让你走,一刻都别多待,再缠夹下去徒惹老人不快,微微颔首,开启连通内室之门,一步一顿地低头离开,不多看耿照一眼,连急促的步履都透着不豫。
  若非如此,她很可能会发现缩身于板材间的孪生姊妹。
  石世修并未闭起密门,眺着女儿出得书斋、反手带上门扉,连她靠着门呕气的时间都在心里默数完,才扬声道:“你也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别让我想起有你,我便无动手清理的必要,听见不?”
  耿照悚然一惊——他没想过能瞒住石世修,怕的是石厌尘没忍住。但长幅薄板的挂架间悄静静的,女郎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胜似一缕轻烟。少年在心底松了口气。
  石世修扳动机关掣,密门无声闭起,光是这份滑顺,便不知要羡煞天下多少匠人。他指着方才与女儿一齐现身的方向,随口道:“在那边的石隧尽头,有个通往无我峰的滑车吊篮,能回不能去,是高低差的问……抱歉,我知你能懂,人老了比较啰唆,不是看轻你。厌尘那蠢丫头说我要下山,对不?”
  耿照只能苦笑。
  当他问女郎“舟上有无旁人”时,就想过这个可能性。若欲秘密离山,肯定要自己撑篙才守住消息;既用旁人撑舟,说不定就是去巡视湖畔的祭台而已。可惜石厌尘听不进。
  “你对这个装置的理解非常出色。”老人赞许道:“我在里面听见了,趁欣尘丫头操作滑车吊篮、收拾善后的当儿。你晓得世上多数密室,都有觇孔和传声甬道的罢?
  “这廿七幅拓片你若感兴趣,随时能来看,我的心得记录亦不禁你读,更不介意说与你听;做为交换,你也当与我分享所悟,一如匠人所重,互惠无欺。你和厌尘丫头铲坏的浮雕,我已连夜修补;至于我是怎么知道、又如何推敲出是你俩干的好事,稍微想一下白痴都能懂,我就不污辱你的智慧了。”
  耿照讷讷点头,欲言又止。
  石世修好整以暇道:“你自觉干了糟糕之事,我非但不怪,反而拿出罕世的研究共享之,其中必定有诈。但你猜不透我的目的,质疑我又让你自觉是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由是进退维谷,不知伊于胡底。”
  耿照明知该说点什么,偏无一言能驳,吞吞吐吐半天,忽然失笑,意识到这是自暴自弃。同一个绝顶聪明之人有甚好辩解的?隔着肚皮的人心在他看来,说不定比水精还要通透。
  自慕容之后,他已许久没有这种千刀加颈、万策束手的感觉,奇怪的是耿照并无挫折愤怒之感,反觉有趣。他甚至怀疑石世修也知他内力全失,毕竟传授石厌尘《啖精噬元》的于好是他一手调教,耿照与女郎的关系更被他一眼看破;阙牧风再怎么鄙夷憎恨他,却不忘叮嘱耿照“绝对不要骗那厮”……以此人之智,说不定一切早已尽罗胸中,端看他要不要理,想不想说罢了。
  姿容脱俗的白衣秀士垂敛眼眸,嘴角微微扬起。
  “世上没人会无端端地对你好,有这份警觉是对的。但你我结缘的时间,兴许比你想像得早。‘五劫六坎,冰心有损脐作玉;七难八苦,火耳召日槱迎春。’这份批命耳熟不?”
  耿照一凛。
  “麟童”梅少崑的批命。
  使他与生父别王孙须分离二十年,至今未曾聚首过一日,渔阳三郡人尽皆知的谶言,也是扭转别王孙夫妇一生无嗣、每出必夭的,被传得神而明之的改命诗。但无人知晓是何方高人示下,也不知别王孙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才能逆天改命,免于绝后。
  “我不是梅——”
  “闭嘴,听就好了。”石世修哼笑:
  “我为别王孙写下这封预言时,你娘刚流掉第三胎,是我指点他们须用水元之精,方能成功诞下胎儿,也说你娘若怀上,必难产而死,子存母亡。梅玉珠是有觉悟的,令人敬佩。
  “原以为我不惜泄漏天机,帮了别王孙这么大个忙,他无法照顾爱子的这二十年,应该托付予我才是,最终他却选了废物妻舅梅玉璁。汝父当年若肯将你送上舟山,今日你的武功铸术,决计不只如此。”
第四十折 上下无常,德嘉于容
  知父莫若女,石欣尘姊妹不约而同说过“你是他最想要的那种儿子”,耿照总算明白她俩的直觉是从何而来。
  石世修对别王孙的“忘恩负义”耿耿于怀,谁知十五年匆匆过去,绕了偌大圈子,老天爷竟把“梅少崑”送回舟山,难怪他对阙入松之请,问都没多问一句,任石欣尘自专,又对耿照如此友善;这已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就是大开方便之门,比他女儿还要徇私护短。此前诸般可疑处,至此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石世修不欲追究他擅闯密室一事,更表态愿与他共享碑刻拓片的研究,与其说慷慨,不如说是想招募少年加入研究——白衣秀士指导他修理奉茶童子时,耿照便有这种感觉:乐在其中的,并非只有自己而已。
  “……你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种儿子。”姊妹俩的声音交叠在少年耳畔,宛若合音。但石世修有个不容拒绝的要求。
  “你在这儿看到的一切,都不许告诉厌尘丫头。”
  石世修冷眼看他欲言又止,轻哼道:“你以为我是个苛烈无情的父亲,对不?你要知道她都干过什么事,就会觉得我宽大到近乎宠溺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欣尘是何等菩萨心肠,你不妨下山打听打听,连她都无法原谅那丫头,可见不是我的问题。
  “但我不是为了一己好恶才这么说。我的女儿我清楚,她不是恶,是混沌,她用不着对你心存恶意,她光是存在便能伤着你,伤着一切。所以别再替她那足以毁灭身旁一切人事物的混沌之能增砖添瓦了,你会后悔的。
  “我放任阿好教她点东西,是为了讨阿好欢心,也因为阿好会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看看我错得有多离谱?是了,她没伤到你,现下还没。但总有一天会。”
  耿照犹豫片刻,仍大着胆子问。
  “阿好姑娘她……后来怎么了?”
  “姑娘?”石世修冷笑:
  “阿好同你娘一般大,能生得出你来,你喊她一声‘姨娘’都不过分。这是你想问,还是替厌尘丫头问?她可曾告诉你,欣尘也替她问过我么?”见少年瞠目结舌,重重哼了一声,闭目仰头,良久才道:
  “她离开我了,我留不住。我是个罪人,小子,玉京石氏的尊贵血脉注定断在我手里,但那不是旁人的过错,而是我自己。我的两个女儿以为我恨她们、恨她们的母亲,其实我恨的是石世修。
  “长年接触彼岸之花,先是让我生不出男嗣,到后来连使女子受孕的能力也告丧失;待发现之时,一切悔之晚矣。”
  ——所以石欣尘两姊妹的母亲,才会不惜一身,也要助丈夫练成神功。
  因为石世修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一切,若此功最终未成,所有的牺牲岂非毫无意义?
  阿好并非占夺了良人宠爱的闺阁胜利者,她逃离的,是以药人之身悲惨死去的人牲命运,与石世修不幸的元配夫人恰恰相反。
  美丽的南陵少女未留下任何行迹,是因为她不想被找到。而石世修最终选择放手,却是如石厌尘所说,是石世修爱她、胜过了她爱石世修,不欲少女步上发妻的后尘,才忍痛成全,未将阿好追回。没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了。
  但石厌尘更愿意相信埋尸于彼岸花下的版本。她需要它,需要一个为她不幸童年负责的恶徒。她需要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恶徒。
  石世修长叹着,将脸埋进手掌中,双肩垂落,似极疲惫。
  “我不是什么好父亲,韫辉诞下双胞胎之后,我一直希望有人告诉我那非我之过,不是我德行有亏、少行义举所致;如今想来,是过于懦弱了,但那会儿我想不到这些。我的妻子不但生下女儿,还是一对灾星,我只能按古法处置,要不两个同杀了,要不便藏起一个来。”
  以于好一介孤身漂泊、无权无势的异乡女子,纵使貌美,也无法在世族门阀内唤雨呼风。她能带石厌尘走出幽闭处、使两姊妹见面游玩、培养感情,只有一个可能,必是石世修默许如此。
  他以宠幸新人为借口,释放了一直以来不见天日的女儿,使她重回阳光下,无奈早已扭曲的幼小心灵并不领情。而男人对少女的迷恋宠爱,似也蒙蔽了锐眼,直到于好离开之后,事情渐渐不对,他才意识到她对他女儿的亲切教导,或许不像表面上的那般纯良无害。
  “她学会了阿好所有的手段,特别是对付男人。”自掌间透出的闷钝哑嗓明显压抑着痛苦,耿照能懂他何以不欲示人。“她像阿好那样深深了解自己的魅力,并且不吝使用,如使剑般擅于诱敌深入、声东击西,引得你疲于奔命,最后只能任其宰割。
  “她喜欢看猎物缓慢的、痛苦的流血而亡,这点也像极了阿好。还有武功。”
  石世修告诉他,于好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女,她那蛇一般修长白皙的妖娆胴体分明久经锻炼,浑身上下毫无余赘,美丽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令人为之深深迷醉。能从千里之外的南国流浪至此,保有处子之身到洞房花烛夜,少女的武功非但不差,甚至好过石世修所知的多数江湖侠女。
  只是于好几乎不通央土官话,连识字都是石世修教的,再加上南方武脉驳杂繁复,石世修所知有限,直到她离开舟山之前,都无法准确交待来自哪里,武功又是得自南陵何派的传承。
  “……不是出产彼岸花的地方么?”耿照有些惊讶。闺名“韫辉”的石夫人同样出身玉京世家,是有武学底子的,连她都捱不住彼岸之花的荼毒,于好却能处之泰然,少年以为两者该有些渊源才是。
  “我本来也这样想,然而并不是。”石世修坐起身来,控制轮椅来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札记扔给耿照。题有《阜东志远》四字的手抄本不新不旧,狂放的字迹宛若剑斫,与碑冢正面、山下牌楼的如出一辙,肯定是石世修的手笔。
  “这部方志成书距今起码三百年,正本不在此间,是我想方设法抄来,乃彼岸花最早出现在舟山的记录。书里头管叫‘曼殊沙华’,与如今佛典惯称的曼珠沙华不同。”
  昔年白玉京尚在之时,石世修便醉心于追索黑色彼岸花的下落。
  此花早已在南陵绝迹——后来阿好也证实了这点。她虽听过彼岸之花,却没见过,这在南陵更像是小孩的床前故事——以“通天博学之士”自居的少年贵族博览群书,甚至翻过外人难见的皇室馆藏,终于找到这部《阜东志远》,再次读到关于“曼殊沙华”的记载,历经无数挫折的寻宝之路终于露出一线曙光。
  “‘再次’的意思——”耿照好奇心起:
  “山主首次读到‘曼殊沙华’,是在哪本书里?”
  石世修微露一丝赞赏之色。“金貔朝的起居注。成骧公舒梦还受昔日旧部谋叛所牵连,被贬回渔阳封地的同一天,武皇承天下令焚毁御林里的‘乌血曼殊’,显然此花与这对君臣的某段过往有关,为防睹物思人,更宣示绝不原谅骧公的决心,武皇承天烧尽皇家园林里的彼岸花,象征割袍断义,非至黄泉永不相见。”
  而《阜东志远》提到武皇承天与成骧公少年时,曾联剑游于舟山,开国后为纪念这段友谊,圈起方圆两百余里的范围,划为御苑,在此建立行宫,宫中遍植曼殊沙华云云。
  “但舟山之上,从来就没什么离宫,不惟无有遗址,我翻遍了金貔一朝所有的宫廷记录,都没有修葺、乃至维护舟山行宫的支出记载。换句话说——”石世修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耿照轻轻击掌,接口道:
  “行宫是假,圈地才是真,为了不让任何人接近彼岸之花。”
  “对不?任何脑袋没被驴踢了的人,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石世修陶然道:
  “这几乎证明了我的猜想:武皇承天与骧公在此武功大成,借彼岸花突破血肉之限,晋至被称为‘昭明境界’的绝顶武境。
  “然此花于人有大害,武皇遂圈起舟山,避免百姓误入,直到成骧公被贬回渔阳。表面上焚毁御林的彼岸之花是恩断情绝,实则埋下伏笔,哪天可以拿寻花当借口亲至渔阳,或让舒梦还奉花回京,毋须等到黄泉才能相见。”
  廿七座骧公手书的云纹碑冢,绝对是这个猜想的如山铁证之一。问题是:公孙殃和舒梦还在这里究竟练了什么,跟隐藏在浮雕之下的阴刻图形又有何关联?
  起居注。记录帝王生活中的各种细琐……所以是武皇承天,而非舒梦还。
  这解释了石世修对渔阳七砦、骧公宝箱的了解,显然他研究过关于舒梦还的一切,包括身后遗留的支脉,进而排除了她。
  但只有拓片是不够的。无论是通天博识的“布衣名侯”石世修,抑或承教于武登庸、算得上是金貔朝公孙氏武脉的耿照,都无法勘破图中的秘奥,得到武皇承天一夕功成君临天下的关键。
  发现浮雕下的秘图,不能说没有进展,但这进展实在有限,即使石世修倚之造出猩臂装置,得到红白肌转换的大胆假设,对此功仍如瞎子摸象,难窥全貌。
  “莫非《无鸣玄览》须借彼岸花修习,也是——”耿照忽然会意,惊觉这极可能是幌子,避免石世修探究前朝皇室武学被人发现,引来镇东将军这样的敌人。
  “两者并无关联。那‘玄览’古碑的历史更久,在武皇承天和骧公来此之前便已存在,我自玄览碑上所悟,无助于解读骧公所立的廿七座碑冢。”
  果然如此。耿照的猜想得证,却无半分得意欣喜,反觉难受。
  “为解开这个谜底,我舍弃了故乡白玉京,在东海耗费三十余年,几乎是半辈子;为此我失去了妻子,断绝血脉延续,女儿视我为寇仇……终于得到这廿七块图刻拓片,虽非一无所获,然而代价与收获相比,未免太令人心凉。”石世修惨然一笑,仰天叹息:
  “看来我需要研究伙伴,对不?一个人能走的路,我差不多走到头了。余生几何啊!哈哈哈哈哈————!”
  如果能知道是什么武功就好了。武皇承天做为金貔朝的开国之君,留招《破府刀藏》,其中说不定便有线索。
  “……你说什么?”
  耿照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小心说出了心思,也没听清自己讲了什么,挠头讷讷道:“我是说,若能知道是什么武功,或能从别处找到线索——”
  “若是名目的话,倒不甚难,可惜知晓名头也没什么用处。”
  轮椅滑至巨幅拓片前,石世修一帧帧翻过悬架,露出最前头的那一块,文头镌着四个骧公体大字。
  ——非为邪刀。
  公孙殃著名的五兵佩之一,也是他留于《破府刀藏》的三招之末,有字无图,共计一百零八式,对应宝刀“跃渊”,被认为深奥难解、甚至是支离破碎,有故弄玄虚之嫌的刀法。
  廿七乘以四,合计一百另八之数。
  现在耿照知道,它缺的部分该往哪儿找了。
  ◇◇◇
  回到留梦轩时,已是夜幕低垂,石厌尘在西厢等他。
  “我就知道那厮绝不会为难你。”女郎得意洋洋:“我早说了,你是他很想要的那种儿子,儿子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但女儿不行。快!跟我说说,他都同你说了啥?你在书斋待了忒久,有没什么发现?”
  耿照为难地看着她,小心斟酌语句。
  “山主跟我说了些无关之事,但我答应他不能说。我问过他阿好怎么了,他说她就是走了,没能留住,事到如今也不知她人在哪儿。”
  石厌尘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他说你就信?换了你杀人埋尸,也是人问你就说么?”
  耿照自知没甚说服力,顿了一顿才道:“我瞧他挺真诚的,不像说谎。”
  石厌尘瞪大眼睛打量他半晌,蓦地美眸一睨,俏脸沉落,冷道:“他给你好处了,是不是?说你是他亲儿子,指天誓日,将来这片山头全是你的?别傻了。
  “那厮是一眼就能看穿你在说谎的人,这种人说起谎来,你都不敢相信他会骗人,骗死你!你觉得他很可怜,觉得他同你掏心挖肺,那都是假的!他可以跟你说九成的真话,但藏着的那一分,就那分假才会要你的命!你懂不懂?”
  “……他说阙牧风会写那封信,是因为你。”耿照忽问:
  “是真的吗?”
  石厌尘语塞,冷笑道:“不是我让他写的。胡说八道。”
  “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耿照直勾勾望着她。
  女郎咯咯直笑,眸中却无笑意,僵持片刻才恶狠狠道:“那天我一时贪凉,在溪里洗澡,阙小子正巧经过,我来不及躲,被他发现了。我见他吓得背转身去,想试试是不是真这么坐怀不乱,便说要处罚他,让他下水领罚,没想到他真来了。
  “我就亲他一口……好吧,亲了小半会儿,摸摸抱抱什么的,或许还捋了他的鸡巴,那又如何?又不像你,直接扑上来就干,这算什么事?是他脑子发昏,自己跑去同那厮说要娶欣尘丫头,干我底事?”
  一段良缘因她一时兴起,还未开花结果,便被扼于根苗,耿照想着都替阙石二人难过。听她说得事不关己,内疚顿时消淡许多,淡道:“为何不向石姑娘解释一二,莫让阙家二郎在她心里,始终是个浮猾无行的浪子形象?”
  石厌尘哈的一声,满脸轻鄙。
  “阙小子本就是个浪子,便无这茬,还怕没别的事?那笨丫头又不欢喜他!”说到“欢喜”二字俏脸更青,也来了火气:
  “要拆伙便拆伙,用不着找这些正儿八经的借口,扣人个罪有应得的帽子!还是你同那厮真是父子,戴惯了伪善的脸面,只消错的是别人,干什么都是对的!”
  耿照沉声道:“姑娘这话若听着耳熟,说的未必便是我。”
  石厌尘蓦地飞起长腿,莲瓣似的足尖径扫他颈侧,合着是话不投机便动手。耿照仰头避过,唯恐打烂屋内家生,忙推窗跃出,一个鲤鱼打挺着地即起,骤闻头顶风声呼啸,香息卷面,锋锐的镂花黑骨扇“飕!”直刺咽喉,石厌尘后发先至,已拦在他与洞门间。
  (……糟糕!)
  身无内力不敢恋战,耿照凭借敏捷的反应翻来滚去,无一霎稍停,石厌尘虽碰不着,但每回耿照想从她身边钻过去,总是差了一点,屡被锋锐的骨扇迫退,倒楣的是爬满洞门院墙的五叶地锦,被削得簌簌飞落,宛若剃头。
  百忙之中,忽听噗哧一声,居然是石厌尘自己笑了出来,多半是觉得少年猴儿似的满地打滚实在有趣,怎么削也削不中的自己也太没出息,简直不知哪个能再荒谬些。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比怒放的彼岸花更动人心魄,耿照险些看直了眼。谁知女郎“哎哟!”娇躯倏矮,似崴了脚,他本欲乘机钻出洞门,末了还是改变主意,回身查看:“石姑娘——”冷不防地被女郎一拎,抡上院墙,抡得胸中的空气悉数压出,眼冒金星,冰冷的扇缘架于颈间,听石厌尘恶狠狠道:
  “知道你有多好骗了罢?石世修骗你,比撒尿还容易,偏你信他!”
  耿照缓过气来,苦笑道:“也没忒好骗。姑娘在洞门上拉了钢丝,方才假装没削中,其实是操纵着拽在手里的一端,慢慢把钢丝拉下绷紧。我若冲出洞门,钢丝过处,脑袋便留地上啦,不如给‘倒断肝肠’架着,还能讨饶。”
  石厌尘忍俊不住,咬唇道:“耍什么小聪明?你个鬼灵精!”钢丝一拉,洞门上所覆的厚厚藤蔓“唰”的应声削落,如倾蓑盖,哗啦啦罩了耿照一头一脸,十分狼狈。
  女郎及时避开,抱腹狂笑,见不住挥开藤叶、口中呸吐的少年仰头愣住,如中定身术般,半天才省悟他是盯住了洞门上的额匾倒着看,又气又好笑:“你是吃草吃傻了么?要不放点血醒醒脑?”忽听少年问:“石姑娘,你说阿好初来时,官话都不太会说,连识字也是在这儿学的……是么?”
  “没错。怎么了?”
  “我猜她读书不多?”
  “她就教了我半年,之后便教不了我啦,官话还是我教她的多。她所识的字,最难不出后山各处的匾额楹联,尤其留梦轩两厢的洞门上所题,因嵌了她的名儿,阿好特别喜欢。东厢洞门写的是‘女子佳德’。”
  女子并立,射的是个“好”字。而“于”的笔划过于简单,拆无可拆,西厢额匾才写成这样。
  “石姑娘,我可能……可能知道阿好去了哪儿。”耿照仰望倒反的匾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还有这十几二十年来,为什么你们都找不着她。”朝着头顶奋力一指——
  削去藤蔓芜杂、重见天月的西厢洞门之上,赫然刻着“于容嫦嬿”四个大字!
  (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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