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中的“侯氏长镜头”<下>
2、「过道视点」
「过道视点」的说法起源于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东京物语》,小津选定各个
房间和楼梯的交汇口——过道架设摄影机,深焦镜头的大景深构图得到了淋漓尽
致的展现。《悲情城市》中的几场打斗场面也采用过道视点拍摄:封闭狭小的过
道空间制造了压抑紧张的环境,昏暗的灯光渲染了现场的暴力气氛。我们可以想
象一下如果是昆汀塔伦蒂诺或是吴宇森来处理这几场戏将会怎样:文良将会被上
海帮的马仔砍得血浆迸射,手足俱断;文雄被枪杀的时候一定要有慢镜头处理的
优美倒地动作,临死前脸部表情的大特写,还要插进白鸽腾飞、圣母雕像之类的
蒙太奇。这才像昆汀的「血浆美学」和吴宇森的「暴力美学」。但是我们在本片
看到的是:导演通过长长的过道强化了观众的距离感,又总是采用中远景别的长
镜头拍摄,几乎看不到暴力电影中常见的反打、特写镜头和快速切换的蒙太奇。
侯孝贤并不追求黑帮暴力片中镜头的撞击与激情,也根本不想给观众以打斗和血
腥所带来的快感,而是以固定机位的长镜头来突现画面纵深的复杂运动(奔跑、
追杀、打斗),观众在很大很远的镜头中感受到银幕后面的张力。黑帮暴力片中
常用的反打和特写镜头很容易将观众带入剧情,迷失于紧张刺激的打斗情节中,
不由自主地被置换成剧中人物的主观视点。而「过道镜头」通过距离的强化避免
了观众这种迷失与视点置换,保持观众作为「旁观者」的观察视点,虽然削弱了
暴力带来的娱乐性,却让观众能更加客观地体味这几场戏中蕴含的悲凉——个人
的命运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显得那么渺小,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在残酷的倾轧中
消亡。
此外,本片中还多次出现远景和极远景的空镜头,例如停泊满船只的高雄港、
树木葱茏的九份山区、播放陈仪讲话时常出现的电线杆。可以发现这些空镜头的
色调都是处理得相当黯淡的,无论是海港还是山区,作为背景的天空都是阴云密
布,一派萧条肃杀的景象,这无疑是对当时社会环境的一种写意式的渲染。林文
雄下葬前的那个空镜头最典型:九份山区愁云惨淡的天空宛如一块灰蒙蒙的幕布,
以极远景拍摄的一只鹰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在空中飘荡,随后传来下葬时做法事的
钹声作为背景音,回荡在苍茫的山谷之中,苍凉悲怆的气氛扑面而来。作为林家
长子的林文雄是林家的顶梁柱,在当地的民间势力中也是说话很有份量的「大哥」
级人物。然而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这个雄鹰一样的汉子却也难逃折翼的命运。
当然,固定不变的长镜头也容易带来观影者的视觉疲劳和观影惰性,这就需
要导演靠丰富的镜头内部调度和人物对白以及背景音乐等声乐元素来补救。本片
的对白也是一大特色,除了贯穿全片的闽南话对白,还有日语、国语、粤语、上
海话等各种语言和方言的对白,真实地体现了四十年代的台湾政权更迭,各种势
力涌入,本土外来势力互相角力的社会状况。最妙的却是没有对白的哑巴的林文
清,他是一个普通的小知识分子,同时又是革命运动的支持者,把他设置成哑巴
寓意了当时台湾知识分子的失语状态。导演把他的职业设置成摄影师也别有意味,
摄影师是社会历史变迁的记录者(安东尼奥尼的名篇《放大》的主角也是一个摄
影师),可是这样一个失语的记录者终究不能独善其身于世外,还是被投进了二
二八的黑狱当中。梁朝伟在本片中的表演也相当成功,这还归功于他一双忧郁的
眼睛所流露出的超越言语对白的悲凉。
侯孝贤在自述的时候说,他的镜语风格来源于看了《沈从文自传》以后体悟
到的沈从文先生看世界的观点:「不是批判、不是悲伤,看人看事不会专从一个
角度去挖掘。」「人的生生死死都是很正常,都是阳光底下的事。」正是这种「
冷眼看生死」的人生态度通过固定机位长镜头、通过「门洞视点」、「过道视点」、
空镜头等独具个人特色的镜头语言渗透到这部《悲情城市》中,没有露骨的煽情,
没有激烈的情节冲突,我们却能在这些静静流淌着的、散发着生活魅力的镜头之
中,体味到了最大的宽容和深沉的悲哀。
[ 本帖最后由 旅馆 于 2009-3-12 11: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