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１
诗人李晓峰壮怀激烈踏上火车，想起一句话：真的勇士，敢于直面
扯淡的人生。
火车这个东西很奇妙，和人不同，又有点相似。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
于是就有了路，可是没听说过世上本没有铁路，走的火车多了，就有了铁路。诗
人李晓峰的路走的人不多，所以依然杂草丛生，足迹难辨，让他常常四顾茫然。
如果他相信宿命或者缘分，他其实可以象这列火车一样，在既定轨道上没头没脑
无知无畏地狂奔。
诗人李晓峰相信自己是一个行为主义者，当他坚持行动可以彰示内心时，他
对文字天生的迷恋会立即减弱很多。比如说李诗人已经很久没写过诗了，因为他
一直在恋爱。这次火车旅行的目的地就是恋人所在的城市——中原的一个小城。
６年前，他和恋人彼此陌生，远隔千里，在两地求学，然而网络将他们连在了一
起，聊着聊着竟发现俩人是老乡，并且家就在一个城市。两颗年轻寂寞的心被这
命定的缘分击中，随后就是俗套的电话传情和网友见面。当然两个人都忽略了第
一印象中此人并非自己心目中的公主或者王子：李诗人觉得恋人不够颀秀，恋人
觉得李诗人不够阳光。其实我们知道，所谓缘分就是对当下最合理的自我说服。
一块红布，遮住了我眼也遮住了天。网友见面居然没有" 见光死" 这个事实，鼓
舞了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爱上了。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不该发生的永远也不会发生。
再后来，命运无常，恋人毕业找工作找在了他求学的城市，李诗人却去了一
个西部小城，那个西部小城在李诗人为恋人写的一篇小说里出现过一次，不料却
如一个谶语埋伏在他自己的前程上。再后来，他们的悲欢如同众多两地相思者的
悲欢，在无数个电话被握得滚烫的暗夜里熠熠生花。
事情总是不遂人愿。每年俩人相聚时日有限，牛郎织女的生活总是遥遥无期，
最开始尚可以用"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聊以自慰，但日子长了，
总是忽略不了" 生活才是最本质的" 这个颠扑不灭的真理。不能否认的是，甜蜜
的时间也不是没有过，也正是因为每次相聚都是彗星撞地球般高浓度高强度的甜
蜜，平均到每一天里这些感情浓度仍然未被稀释到可以淡忘，这也是这段感情得
以维系６年的关键所在。李晓峰是个生活在别处的人，一向如此，他总是越走越
远，甚至不知道是在走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路，在这个已经开始大同体验的世界里，
李晓峰依然固执地用出走寻找空间差异价值，固执地相信在另一个地方的自己永
远比当下的自己更有意义，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他为什么非常不愿意回到恋人现在
供职、他曾经求学４年的城市；恋人现在的工作是家里帮忙找的，轻闲，薪水也
不低，自然对驾临李晓峰所在地有或多或少的要求，而这些要求是工作仅５年的
李晓峰的人脉和能力所不及的。每念及此，诗人李晓峰黯然销魂：爱原来也是要
讲条件的，爱着的两个人原来也都是自私的。两个克制、有耐心的人凭着当初几
句热烈的誓言，硬着头皮坚守着一份无望的爱情，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焦虑如同
一把钝钝的刀，无时无刻不在李晓峰和恋人的心上拉扯。自然而然，默契越来越
少，争吵越来越多，争吵越来越少，沉默越来越多，每天的电话热线渐渐有例行
公事和严拧的味道。通过恋人慢慢开始觉得了解女人的李诗人，开始觉得女人永
远是男人在寂寞春夜里最完美的一个想象，是那么的触手生温而又遥不可及。
李晓峰不是没想过分手，可是他下不了决心，这种优柔寡断部分来自家族遗
传，部分来自他家乡地域的文化惰性。他的故乡就在道教圣地武当山脚下，道士
是什么？就是想在杂乱纷呈的尘世中游刃有余而又力不能逮，最后只能通过清净
无为来寻找福祉的人。他李晓峰就是一道士啊！
可偏偏这个道士还是个诗人，因此他对自己菲薄的个人体验无限眷恋。两地
分居导致恋人分手的故事李晓峰每天都会看到听到一两个，可他不信邪。他觉得
公众体验与个人体验不是一回事，要不然所谓的个人价值如何体现。另外，通过
几年的磨合，李晓峰相信俩人是可以生活一辈子的，这个善良、单纯的姑娘具有
良好的被训练成合格家庭主妇的潜质。同时，李晓峰还有一个朴素的愿望：他不
希望感情上有太多波折，能与初恋恋人结婚，对他来说就是人生最大的奖励。
终于，一个四月的夜晚对诗人李晓峰来说成为了重要的日子。由此开始之后
的一个月里，李晓峰对男女关系的认识揭开了历史新篇章。那个晚上，恋人在电
话里告诉李诗人，单位里有一个同事热烈追求她。以前听到这类事情，诗人更多
的是打趣恋人，可这段时间不一样，长时间的不和谐为这句话做了很好的铺垫，
还有恋人欲语还休的态度，让李诗人很快进入领地遭受侵犯的警觉状态，他明白，
恋人这次动了心。电话一直纠缠到半夜，李诗人问恋人到底是不是喜欢那个谁谁
谁，恋人让李诗人不要逼她，她想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李诗人如于无声处听
惊雷耳，一个曾经相濡以沫恨不得把身子骨连皮带毛一起相送的女子，突然想把
他和另外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谁谁谁，放在一起进行优胜劣汰。这种达尔文式
的带有雄性争偶气质的血淋淋的话从恋人那曾经温软、香甜的嘴唇里铿锵吐出，
让李诗人有时间、空间以及精神的三重错乱感。恋人沉浸在自己的烦躁中，不再
关心李诗人的情绪，她说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很烦她非常烦她都快疯
了他知不知道，算了算了不跟他说了她要出去跑步她不睡觉了。李诗人心存屈辱
与怜悯，想着深更半夜一个良家女子在大街上狂奔还不是被自己这段沉重的爱情
所逼，于是不停的拨电话，不停地听恋人的彩铃唱歌："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
多少人值得等待" ，颤巍巍地担心是不是手机丢了，是不是把脚崴了，是不是被
不法分子劫财劫色了。三个小时后，恋人终于接电话，出乎意料的语气轻快心情
良好，让李诗人疑惑难当。恋人告诉李诗人，刚才没去跑步，与谁谁谁在网上聊
天，并且说好了一个星期不见面，以检验她是否真的喜欢谁谁谁。他们这六年已
经是一个奇迹，按照生理学家的解释，爱情只是脑神经精确的生化反应。条件反
射的生物性反应。男人维持一年，女人维持一年半。达尔文是个天才，绕了一圈，
最终还是把这对普通男女装进了口袋。挺残酷，李诗人难免悲凉。
然而更残酷的还在后面。次日，谜底解开，三个小时里恋人未去跑步，也并
未在网上聊天，而是呆在谁谁谁寝室里。恋人说她昨晚特别烦，然后就跑到谁谁
谁那里聊天。当然不仅仅是聊天，恋人告诉李诗人还有拥抱和接吻，至于" 一言
不合拔刀相向，两情相悦解开裤裆" 的事是绝对没做的，李诗人哭笑不得，他原
来不了解这个相处了６年的女人，不知道她性格里这种决绝和果断的成分。如果
恋人不告诉他有这个谁谁谁的存在，或许她不会这么义无反顾地拔身相报，一旦
说出来，事情会让恋人觉得理所当然和备受委屈，在预见到一个惨淡的结局之后，
恋人会有必须马上行动起来的危机感。一个小孩的手在伸向不明事物的过程中被
打开，可他会在大人的视线之外尽快将自己的意图实施，不管他想摸的是电门还
是插座。从本质上来说，女人和小孩总有些相似，所以尽管是奇怪的理由，但李
诗人还是能理解。女人是男人最好的学校，李诗人在这个学校里认识到，女人天
生就是左派，她们会象一个真正的后现代主义者，眨眼间发动暴动，毫不犹豫地
解构掉自己的身体，——或者还有感情。
李诗人在火车上仍然对这段毫无头绪的感情心存幻想，所以让咱们暂时忍受
一下，跟着李诗人灰突突的情绪走到恋人的城市去看一看。
２
这是一个正处于工业化阶段的小城，在干净和不干净之间尴尬地徘徊。世
界本来就是如此，充斥着这样的灰色地带，象物理法则般明晰的景物或许只存在
于实验室。在李晓峰和恋人的故乡，混乱与整洁并行不悖，现代景致与人间烟火
和谐共处，他正从边缘擦过，不露声色。昂贵的柏油马路上闪耀着明黄色的双实
线，仿佛象一把利斧嵌入城市的体内，将它从脉络间整齐地一分为二。这些道路
本是浑然一体，在城市管理者强加上规则的利斧之后，尽管杂草得到了删刈，同
时它们也从地表被剥离，永远悬浮在地表之上，象永世不得谋面的孪生兄弟一样，
成为两条封闭的管道，一边永远是来，一边永远是去。和铁路多么不同，两条看
似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背负着同样的使命，象一对瘦瘦的革命者手拉手义无反顾
地往前冲。眼下这些柏油马路川流不息背道而驰，将李诗人经由这条因为禁锢而
自由的管道安全送达恋人的单位。
恋人生活在一个绿化很好的环境里，经过人力整饬的楼房干干净净站在树丛
中，象一群颇有现代姿态的隐士，不露声色地挂着微弱的嘲讽，俯瞰在它体内进
出和游曳的人群。李晓峰经过打探，来到了这座白色三层小楼，自从恋人搬到单
身宿舍后，李晓峰还未在此地临幸过。在李晓峰的想象中，恋人会在楼梯上卷起
急切的小旋风和些许微尘，然后带着久违的温暖气息扑入他的怀抱，在那一刻，
李晓峰会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忘掉过去所有的不快和不堪，将恋人紧紧围住，重
新纳入自己的生活轨道。可是电话接通，恋人却已经回家了。尽管恋人的家距单
位只有短短十几分钟路程，可这个细小的地理差异却让李晓峰陷入莫名的恐慌之
中，仿佛所有事情正在脱离控制，在他的视线内炫耀般地狂奔，仿佛另一地的事
情远远要比此地精彩，而他一直被排除在精彩故事之外。
和恋人久别重逢后的相聚是在闹市区的一家咖啡馆，在等待恋人的短暂空闲
里，李晓峰环顾这个暧昧的所在，正是天生一副贱滴滴的咖啡馆的好模样：宽敞
的大厅、带碎花的大块米色地板砖、舒适柔软的沙发、坚硬局促的高脚实木椅子、
宽大得象一个谎言的吧台、各色洋酒、闪耀着柔和银光的咖啡用具、淡蓝色的厚
重窗帘。坐在沙发上，李晓峰倾听它曾经的使用者们鼓动如簧巧舌，试图搞定身
边潜在的生意伙伴或者性伙伴。窗外是午后慵懒的阳光，那些在渐热的天气里徜
游的人们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字眼消失在李晓峰的听力之外。没有人向端坐在
二楼窗前的诗人看一眼，这是一个长满荒草的碉堡孔，对芸芸众生早已不产生威
胁。在闹市的喧哗与躁动中，诗人李晓峰被装在一个悬吊在空中的玻璃笼子里，
静谧而又遗世独立，被人们遗忘的感觉如潮水般涌动，渐渐淹没起初小小的窥探
的得意。寂寥的李晓峰正准备拉上窗帘，看见恋人向这里走来。
在感情上，李晓峰多数时候是被动而柔弱的，他随时准备着在试探中快速缩
回自己的洞穴，然而少数时候，他会象一个骁勇善战的勇士，千锤万击仍坚劲，
咬定青山不放松。决心退缩与决心进攻之间的转换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李晓峰
在懈怠中被恋人不期然撞进视线，她坚定的身姿和步伐让李晓峰仿佛受了惊吓，
收复失地的雄心一下委顿在地不堪回首，他在一瞬间仿佛站在被告席上，等待判
决。
恋人军容肃整，仿佛参加人生一个重要的仪式，奇怪的是，她自看到他的第
一眼，就一直默默的流泪，这也是防守和等待判决的姿态。李晓峰宁愿她象在电
话里一样，充满挑衅与伤害，最起码李晓峰明白拳头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可
以提前将痛觉转移到这一处，以加倍地品尝撕裂般的痛楚。可是现在，他不仅没
有得到想象中的拥抱与热吻，也没有得到理所当然的冷淡与白眼，仅仅是面对一
个仿佛与李晓峰无关的，只是沉浸在自己伤怀情绪中的垂泪宫娥。李晓峰不停地
抽烟，坐在对面的恋人给了他非常奇怪的感觉：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熟悉的
只是她沟壑起伏的皮肉之相，曾经熟悉的和热恋的内核却让他分外陌生。李诗人
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善良单纯的小丫头真的曾与别的男人热烈地交缠在一起
过吗？她和谁谁谁拥吻的姿势是否是他所熟稔的？
长久的哭泣。两个等待宣判的人。一大段难捱的时光。沉默象线球一样越缠
越大，渐渐成为俩人面前狭小空间里的庞然大物，并不时将毛茸茸的口鼻在李晓
峰和恋人的脸上蹭一蹭。李晓峰渴望亲近的心思在怪诞的张力中慢慢冷却，渐渐
被梳理成坚硬和冰冷的理性。他想恋人是不是要把宣判的任务交给他，是不是他
又要面临一次自由选择。自由选择，听听，多牛，仿佛里面有无数种可能在向无
数个李诗人花枝招展明眸善睐。可是陷阱也在里面：在未选择时，自由是无限的，
如同加百列等十二天使手中捧的圣杯，其中每一滴甘露就是李晓峰的每一种前程，
然而一旦选择，天使幻灭，剩下的只有混不吝的生活。" 我注定被命运屡次带到
紧要关头/ 盲目选择/ 选择回答或者沉湎" ，诗人李晓峰的选择向来要么是错误
的回答，要么是尴尬的沉默。
萨特这个坚定的老家伙，他一定能够享受关于自由选择的一切快感，可他李
晓峰不行，他有腐烂的贞洁观，他是一个假道学，他是一头男权主义的沙文猪，
他有留恋与不舍，他有虚妄的对女人的责任，他有维护自己精神支柱的心理需要。
李晓峰矛盾重重，甚至不无阴暗地想，要是恋人主动提出分手就好了，这样或许
两个人都会轻松很多。
分手的话终究谁都没提，这让心存幻想的李晓峰甚至有些感激恋人。尘世是
猥琐和凌厉的，李诗人总希望自己能从这人世间搜集不多的温情，哪怕是一场因
为心存怜悯而姗姗来迟的分手。
３
出于说不明白的原因，李晓峰决定将落脚处定在恋人的单身宿舍，仿佛借
以入侵对方的私人空间就可以窥探到那个晚上盛开的隐秘之花。
当然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从得知，那些过去的事情仿佛是一部小
说里尚未展开的情节，在人们的阅读之外继续潜滋暗长，象生命力顽强的女巫，
在隐秘而独特的空间里骑着扫把翱翔。诗人李晓峰每次看到优秀的小说时，在合
拢书本的一瞬总是心怀惊悚，他害怕那些情节会随着他的阅读节奏变化而变化，
害怕主人公的命运因为他不经意的翻动而改变，害怕合上书本之后，那些文字仍
然会按照自己内在的强大逻辑永无止境地发展下去。而这些，让李诗人感觉自己
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坐在恋人的宿舍里，李晓峰又有了这样奇怪的感觉，这个洋溢着女性气息的
单间宿舍是个活物，而他只是个无礼的闯入者和强暴者。屋角的书桌上仍摆着他
们的合影，一对小人儿被封闭在过去的时光里幸福地相互依偎，李诗人走过去，
发现上面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说明这张照片现时只是装饰，已不复提供怀念、
摩挲和亲吻的功能。
一个空间，一个空隙，在时间停顿的一刻可以把自己泯灭进去或者打捞上来。
李晓峰呆呆坐着，天色晦暗。李诗人明白自己这些天其实只是一瞬，在这一瞬里，
他一直活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如你所知，他就在恋人同事的房门外，无所适
从地梭巡。三个小时紧接着另外的三个小时。而那扇门就如同已被合拢的小说封
面，内里发生的故事与他毫无关联。诗人李晓峰觉得自己的失态不是由于窥阴癖
发作，这只是一个男人天生的求知欲，对这个世界某种真相的渴望，以及担心被
真相抛弃的难言之隐。但是，李诗人这次将陷入有口难辩的不义之地，因为我们
大抵是不会相信他这些自我辩解的，李诗人只好被卡在一个无关时间的狭小空腔
内进退失据。是的，那个夜晚，很奇怪，当我们强调一个时间时，其实这个时间
已经停滞，只有我们所关心的人或事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演绎悲欢离合。一个固
定的空间里影像相互重叠，稍纵即逝。
恋人因为放假已经回家陪父母，在被窥视的情况下难得自由，李晓峰在接下
来的几天里无所事事地发呆。发呆时，窗口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设计者肯定不只
是因为采光和通风的需要，才会在好好的一堵墙上撕开一个伤口，用木头或者铝
合金做出框架，再用报纸、玻璃、布帷等什物来缝合这个突兀的伤口。他们需要
的是对这个世界的主动把握和窥探。李晓峰在窗前，没来由地羡慕起古人来：他
们在自己完整光滑的深墙大院里多么自足和自满，如果只是为了获得个人幸福，
闭关锁国，与邻里间仅仅只是鸡犬相闻也未尝不可。
" 天色黑白轮换，人群聚还复散" ，一切的景色与所有的窗外别无二致，如
果没有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诗人李晓峰会一直陷入深深的倦怠。我们宁愿相信
在生活中总会有一些东西注定让你看到，也不要轻易认为这仅仅是小说里虚构的
必要。
李诗人所在的楼房是处于一个山顶，因此坐在三楼的他视线在平视时，注定
将落在百米开外另一栋七层楼的楼顶上。这个楼顶本来如同所有楼顶一样，黯哑
失色，细节模糊，缺乏有效的管理，但随着一个影子飘然而至，一切改变了。
尽管距离较远，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窈窕的身影属于一个姑娘，那身洁白的
连衣裙说明她或许仍是年轻和漂亮的。当一个人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单独呈现在
我们面前时，这个个体带着的妖娆魅力会让我们心旌摇荡，继而陷入缘分天注定
的幻觉。
李晓峰看不清她，正是这种部分细节的丧失构筑了一种独特的美感，如同中
国的写意山水和西洋油画，带着古典主义气息扑面而来。这个社会是以消费为特
征的，美女也是消费品之一，当依靠小道消息能够得知明星美女们的一切隐私之
后，美女也就成了明日黄花，不堪攀折。从这种意义来说，李诗人固执地相信长
久的美女只存在于唐诗宋词中，依靠欲语还休的意象为中国男人们提供了上千年
的意淫，她们的生命力来自疏离，来自形而上，如同眼前这名女子，遥远得象一
个符号，却又恰到好处得可以被看清。
带着久违的淡淡热忱，诗人李晓峰在想象中开始为她所缺失的部分做不厌其
烦的补遗：她出身不算良好，只是一个普通的市民家庭，但是足够给她提供良好
的营养和教育，让她快乐健康地成长，让她懂礼仪知廉耻，有一般姑娘都有的自
恋和矜持。可以想象，她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在沐浴时细细擦拭每一处的凸起与
凹陷，对着镜子抚弄耳朵后面细长的绒毛，它们在又粗又亮的黑发下面形成反差，
让她看上去象一只未成熟的毛桃，她因此更加怜惜生长中的自己。同样，她也在
热恋或者寂寥时对自己的容貌厌恶至极，比如眼睛不够大而臀部偏偏太大了，比
如鼻子够大了而胸部偏偏不够大，如此等等，她在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中很快度
过青春期。然后她看似偶然地碰上她的男朋友，一个想象中的好情人、伟丈夫。
一个缘分。在琐碎的碰撞过程中，她对男人的美好想象悄然破碎，她慢慢长大，
知道男人一般会受荷尔蒙支配，在床上象野兽，在外面象绅士，在得意时象是满
不在乎，在需要安慰时象一个不需要温情的人，但也仅仅只是象而已，仿佛男人
一直活在远古，要靠征服或否定什么来确定自己的权力。她一定还清晰的记得自
己的第一次，在男人的急切探寻中，她被动地湿润和兴奋，在男人一声紧似一声
的喘息中，她却杂思纷陈：有点疼，好舒服，他在干什么呢，会不会怀孕，我还
完整吗，他怎么这么陌生和粗暴，他知道珍惜我吗，他会珍惜我吗……总之她迟
早能明白在男女关系的撕扯中，没有赢家，所有一切只是一场带有嬉戏性质的小
小赌博。她会看得更清楚，因此难免有所失望，于是选择了一个午后收拾起自己
的心情和身体，想去一个开阔一些的地方排遣忧愁。沿着昏暗的甬道螺旋上升，
一边爬楼梯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推开顶端虚掩的铁门，眼前是午后温热的阳光，
直通通照进身后的断渊，然后消失在拐角处，仿佛那里有一只黑洞洞的吞噬过往
的大嘴。带着惊吓，她犹豫不决地踏上楼顶，终于来到这一刻李诗人寂寥的目光
中。
４
一个鲜活的女人，一个带着暗流涌动的个人历史的女人，解冻了停滞在那
个夜晚（空间）的李诗人，他的时间开始流动，当然起初是涩滞的，如同久未活
动的关节，带着细微的摩擦。他仿佛看得清她洁白细腻的脖颈，衣服上纵横交错
的纤维，还有其中浸淫多年而散发出的独特而完整的素净与整洁。女人的气息。
她看起来有些犹豫，步伐里却又是和午后阳光合拍的果决。一个矛盾的女人。她
一定在生活中遇到了难题。从小是对自己失望，长大是对男人失望，现在是对这
个世界失望，她的忧虑因为面对空旷的空间，如滥觞之河蓬勃而出，象一个疲惫
的天使在楼顶上方低矮的地方盘旋、俯视。你知道，我们的失望往往是混浊的、
收敛的，借以保护自己能够活下去，而李晓峰的失望往往触摸到尽头，近乎于事
不关己的绝望，但他也顽强地活了下来。人们一向都是善于忍耐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过时间的冲刷，一浪一浪，
永不停歇。她，一个穿着洁白衣裙的女人，在楼顶踱步，在堆起的朽烂而干燥的
隔热板上小憩，在围栏旁边长久地俯视，一姿一态，如莲花盛开。有几次，她站
在围栏缺了一处的地方，四周毫无让心理安全的凭借，直直地向下望，他仿佛也
随同她站在深渊的顶端，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或许一直
是柔弱的，却恶作剧地喜欢危险动作，他禁不住在心里开始嗔怪她，不该这样破
坏那些温婉和美丽的东西。在她的陪伴下，他获得了同谋的快感，丝毫没有觉得
枯燥和乏味。而她也仿佛应合了他的要求，一直呆在天台，在他的目光下，象面
对老朋友一样细数前尘往事。天色渐晚，云蒸霞蔚，她的连衣裙上闪动着迷人的
细小光芒，仿佛是从细小毛孔深处探出来的小手，穿过了白色衣裙，穿过了百余
米的虚空，一直伸到他的口鼻处招摇不停。她又一次向楼下望去，他也下意识地
向自己窗下望去，当然两个人看到的景色是不同的，然而如果不是太挑剔，也可
以说是一样的：这个时间，人们不是都因为一个理由正急急忙忙往家赶吗？家里
自然有一个或多个男人、女人，或者小男人、小女人，在外面猎食了一天的我们，
生怕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有在这些熟悉的人中间，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的坐标。
这个白衣女子为什么还不回家，她是否和李晓峰一样暂时失去了肯定自己价
值的人？或者她只是一个情窦未开，喜爱伤怀的女子，虽然知道自己今后一定会
得到理想中的爱情，却仍然忍不住为自己目前的茕茕孑立黯然神伤？又或者她历
经沧桑，在心怀平静的一刻，仅仅只是留恋此时的独处与暮色？我们和李晓峰一
样无从得知。诗人李晓峰拥有我们以前未曾发现的定力和耐心，他一点都不着急，
甚至很满意目前的状况：静静地看着一个女人在自己的目光中羽翼日丰，形象饱
满。
李诗人在这一刻甚至感受到圆满，这种圆满当然是相对的，因为在我们看来，
这种圆满不仅不能称之为圆满，甚至就是畸形和残缺的。然而李诗人知道，世上
什么东西都是相对的，比如你爱上了一个人，只是因为相对于你爱其他人来说，
你更爱这个人而已；比如你现在觉得圆满，只是因为相对于其他时间和空间，你
觉得自己更充沛和强大而已。至于他现在是参与者还是旁观者，身处局外还是在
场，李诗人觉得并不重要。他甚至对白衣女子的淡淡留恋和臆想也开始归于沉寂，
在这一刻，他认为这个女子的离开已经不会让他心起涟漪。那名女子注定是要离
开李晓峰的视线的，用不着等候一生，或许只是下一秒。尽管一个人的生活意义
常新，但是人群中的生活却更让人安心，迟早他和她都会从楼上走下来，投身到
富有激情和变数的生活。地表的生活。人群的生活。
一朵迟疑的云在楼群上方生长。诗人李晓峰看着白衣女子在楼顶的暮色中徘
徊，有些走神。只在弹指一挥间，或者只在一瞬，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前方时，她
消失了。对，消失了，象溶化在空气里，蒸发在夕阳中。前一刻还徜徉在楼顶的
素净整洁有质感的女子，就这样在李晓峰的一闪念中不见了。象一个幻觉。李诗
人不知所措，在迎接这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时他曾经多么从容，在不长的时间里，
他已知晓她的前世今生，然而在她消失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尚未想好她的未来。
我们总结过去，分析现在，往往只是为了预测未来，然而未来是一块障碍重重的
禁地，芸芸众生都缺乏预言家坚定的气质。承认这个现实之后，李晓峰陷入恍惚。
她怎么消失的？她将在哪里重新出现？她是以什么方式消失的？在谬误与真
相之间的探寻让李晓峰有些兴奋。然后，李晓峰被自己的想法彻底骇住了，他仿
佛看到在他走神的一霎那，她带着决绝的表情，象一个迷底从那个她多次打探的
缺口处纵身一跃，带着裙裾卷起的轻声呼啸，子弹般射向地面以及在那里幸福生
活的人们。李晓峰伸出手，遮挡住额头，仿佛她下坠的方向不是地面，而是隔着
百余米遥指他的面门。一枚利矢。一个坚决的手势。一朵白莲在空中轻缓的飘摇，
带着恶作剧的微笑，或者还有对失重感难以置信的惊疑。这个负心的情郎，这些
粗砺的生活，这些昏然欲睡不警觉的人们。死亡来得多么突然，一如既往地传承
了生活的本质，在它降临时，或许还有一些未完成的想法飘散在空中，然后凝聚
起来，在一个隐秘之地得以继续完成。李晓峰成了这个隐藏在封面背后的人，他
必须负责为这次死亡找到完美的结局。想象中的或者真实的。
苍茫大地被掩埋在渐深的夜色中，诗人李晓峰身形弱小，保持额手相加的姿
势，他竖耳倾听窗外的动静，和往常一样，不做决定，只做判断。倾听与注目在
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对生活有限度的介入，只要不加以动作和语言，我们就能
保持相对的完整。安静下来后，曾经被忽略、被误以为阒静的世界开始恢复生机
和嘈杂：模糊的人声，电视广告声，晚归路人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小孩的嬉闹
声，急于收摊的菜农的吆喝声。这些规则内的声音给人以平和和温暖。李晓峰试
图分辨的是另一种声音，一种发现规则被背叛后惊惶的叫嚷声，刺耳的警笛声，
手忙脚乱收拾一朵血莲花的惋惜声。这些声音或许有或许没有，即便有，远隔百
米的李晓峰或许听得到或许听不到。现在，这些问题成为了安坐故乡中央的诗人
李晓峰的个人烦恼，我们无从得知。
[ 本帖最后由 ershui 于 2010-8-21 09:5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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