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家门口等他女儿回来。
他家门前有两条路,他隐隐约约的记得,他女儿是沿着左边那条路走的。
他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
他以前有几亩村里给他的地,但他很早就不下地了。他慢慢的忘了属于他的
那块地在什么地方。也没有谁来提醒他。「年纪大了,没办法下地了」,他常常
这样对自己说。他总是觉得,一个农民是不应该象他现在这样的,不该忘了自己
的地在哪。可他终究是忘了。他有试着去找过。即使他老了,也依然有些智慧。
他想他的那快地一定长满了杂草。可他发现每一块土地上都长着很丰硕的果实。
他没有什么朋友,甚至连邻居也没有。偶尔村里农活闲下来的时候,村长会
来看看他,问问他有什么需要。他觉得自己不该提出什么要求,「如果我对他们
有什么要求,我住在这儿做什么?」他常常这样告诉自己。他把自己的屋子盖在
了这个村子里最偏僻的角落里。他觉得这很正常,他年纪大了,根本不需要朋友
之类的。很多年前,他有个朋友。他的这个朋友还给他生了个女儿。他的这个朋
友是生他的女儿时死的,难产。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清楚,关于女儿和朋友究竟
哪个重要一些。
他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可他有他觉得该记得的事情,
比如:他的那个朋友,他朋友给他生的那个女儿。
因为他分不清楚朋友和女儿哪一个更重要些,于是他把女儿和朋友的事情一
起记住了。
他很清楚的记得,他的朋友在死之前对他说的话。「以后没人陪着你了,你
也要好好的活着」。他的朋友对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活的好好的,小脸也红扑扑的。
可他的朋友在他离开他们的那座房子后,没过多久就死了。几乎就死在他听见他
儿子哭声的那一瞬间。
那时候,他们的那座房子还在村子很中心的地方。那时候,他有很多邻居,
尽管这些邻居算不上是他的朋友,可他还是很热情的对待每一个邻居。
可是,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他朋友在死的那一瞬间,他象是感应到了什么,
象发疯了似的朝他们的那座房子里冲去。他看到他的朋友躺在炕上,下身鲜红鲜
红的,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扑通一下跪在了他朋友面前,接着开始放声大哭。
一直哭到他意识到他的哭声中还夹杂着他女儿的哭声。
他从接生婆的手中,抢过了他的女儿,然后把接生婆赶了出去。他烧了些水
倒在盆里,很仔细的给女儿洗澡。女儿在澡盆里慢慢的止住了哭声,开始对着他
微微的笑着。他把女儿从盆里抱出来,细细的擦干净了他女儿原本湿湿的身子。
然后用他的朋友在不久前买的襁褓把他女儿给包裹住了。
接下来,他傻傻的看着那盆鲜红的水。他知道,那盆里是他朋友的血。他舍
不得倒掉。他把那盆鲜红的水放在屋子中央,直到他的朋友被埋进土里。他端起
那盆鲜红的水,倒进了自己嘴里。他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味道,他只是觉得他
的朋友又回来了。喝完后,他就昏了过去。
醒来后,他开始拆自己的屋子。他女儿躺在屋外不远的地方,笑盈盈的看着
他拆自己的屋子。他就这样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门前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两条
路。
那时候,他的岁数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大。他的记性很好,他能从那么多块地
里一眼认出哪块地是他的。但他从来不去给他的朋友上坟。他知道那坟里埋的只
是他朋友的身体,他的朋友真正是住在了他的身体里。他每天都能听见他朋友和
他聊天。
他一直和女儿吃同样的食物。在女儿的牙没有长全时,他也一直陪着女儿喝
粥。后来,他也慢慢的开始吃饭了。
从本质上说,他并不算是一个很纯粹的农民。他从不对他的那块地感恩戴德。
相反,他觉得那块地该感谢他。如果不是他每天在那块地上忙碌,他坚信那块地
不会有丝毫的绿色。而且,他还觉得,如果没有女儿,这片地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当他发现女儿越来越大,长得越来越象他朋友时,他慢慢的发现自己的人生
在进行着一个可笑的轮回。尽管可笑,但他从心底里暗暗的发誓,这一次,他会
让他的朋友在他身边呆上很久,很久直到自己死去。
尽管他把自己的屋子盖在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可依然有人找他提亲。因
为他有个女儿。
提亲的人被他允许可以在他面前提到女儿的亲事一次,但他不会有任何反应。
当提亲的人试图第二次提起时,他会默默的去到屋子里然后再出来。只是他出来
时,手上往往提着把刀。他提着刀的时候,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知道,那是他
的朋友赐予他的力量。
他越来越频繁的在夜里听见女儿的哭声。同时,他觉得他的朋友也在他身体
里哭泣。他开始彷徨起来。
他终于把女儿嫁了出去,嫁去了外村。
他惊讶的发现,在女儿坐着轿子沿着门前左边那条路离开时,他的朋友也离
开了他的身体。那个晚上,他再一次昏倒,并在醒来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
他迅速的衰老着。他甚至感觉到,死亡已经潜伏在他屋子的某个角落里了。
他的女儿通常会选择在年末的时候回家住上一天,并为他带来整整一年的食
物。他也总是在年末的时候,坐在家门口等着女儿回来。他也总是在听见女儿说
她回来了的那一瞬间,听见他的朋友在他身体里说「我回来了」。女儿每次回家
都能住上几天。在那几天里,他总是绵绵不休的和他的朋友聊天。他觉得活着是
件很美妙的事情。这种感觉一直维持了二十五年。
他在整整二十五年中,只有一次不是在年末时迎来了自己的女儿。女儿是自
己偷着跑回来的,那是女儿嫁出去的第三年。女儿告诉他,她的丈夫总是打她,
她不想再回去。他看着他的女儿,听着他的朋友在他身体里哭泣,然后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提着那把刀挡在了家门口。
他的刀终于还是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一次次的砍在女婿身上。他的女儿挡在
了她丈夫的身前,然后跪在了他面前。他听见他的朋友在他身体里发出的很深很
深的叹息声,那一瞬间,他老泪纵横。他扶起他的女儿,把她推向她丈夫。然后
转身进了屋。
他坐在家门口等他的女儿回来。
他等到了一辆驴车,车上放着一具棺材。驾车的是他女儿的丈夫。
他没说什么,他只是死死的看着他女儿的丈夫翻身下了车。当他发现他女儿
的丈夫试图向他说些什么时,他挥了挥手示让他什么也不要说。
他女儿的丈夫帮着他把那具棺材抬下了驴车。他死死的瞅着棺材盖,他女儿
的丈夫慢慢的挪开了棺材盖。
他看见棺材里躺着他的女儿,一幅很恬静的样子。接着他发现在他女儿的颈
上有一道暗红色的,深深的勒痕。他抚摸着他女儿的脖颈,他听见自己身体里有
很沉很沉的心跳,一下一下的。他示意他女儿的丈夫在棺材面前等他,然后转身
回了屋。
他在屋子里呆了些时间,他冷静的想了想,然后拿着那把刀向门外慢慢的走
去。
他拿着那把刀慢慢的朝他女儿的丈夫走去,他在他女儿的丈夫的眼里看见了
一丝惊恐。他知道他女儿的丈夫想跑,但是跑不动。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涌起了一
丝笑容,握着刀的手越发坚定了。他走的很慢,可他还是来到了他女儿的丈夫的
面前。
他看见他女儿的丈夫的两条腿在不停的战抖,象是随时都可能跪在他面前。
在他举起刀的那一瞬间,他女儿的丈夫果然跪在了他面前。他的手落了下去。
驴子发出很响亮的一声嘶鸣,然后倒了下去。驴子的血喷得到处都是,地上,
他的脸上还有他女儿的丈夫身上。
他发现他女儿的丈夫瘫在地上就象是一团软泥,一些液体正缓缓的从他女儿
的丈夫身下流出。慢慢的,融入驴的血里。
他从棺材里抱出了他的女儿,然后慢慢的走回了他的屋子。
他把女儿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了上去。他把头贴近他女儿的胸口,
他听到他女儿的身体里有很明显的心跳。他听见他朋友在女儿的身体里对他说「
我们回来了」。他笑了笑。
[ 本帖最后由 银河稀客 于 2010-4-11 17:1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