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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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天堂电影院,一住便是三十年。
在灯火通明,黄光璀璨的时候,我坐在一边的台阶上,看人们三三两两地进
场。看得多了,我便渐渐能看到人们的心里去。尽管每个人都不相同,衣着、体
态、步伐、神采,太不一样,可总能看到一样的东西,一样得让人害怕。等到人
们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定,灯就倏地暗了。我经常还没回过神来,周身就一
片黑暗,然后身后的屏幕亮了起来,我的面前就落了我晦暗的影子,微微浮动。
我站起来,沿过道走,把人们一个一个地端详,男男女女,有结伴的,也有
孑然一身的。结伴的男女大多要做些亲密的动作,旁人看看身边,再看看荧幕,
就值了双份的票价。一个人的,倒也不见得是多么凄惨的境地,专神地来,专神
地看,再专神地走。
有的人总是专神的,却不知专于何方,大概是善于冥想,在天堂电影院冥想
一定是件高明的事情,我就常常这样。还有成群做伴的,观影时候难免聒噪,这
种时候,我也许会坐到他们旁边,听他们都在议论些什么,一路听下来,实在没
攫得什么,却又有点心满意足。当我从这一头踱到那一头,又踅回来,就基本上
把人看遍了,可是电影还没完,我只好再逛一圈。有时候不耐烦了,从这边渐渐
升起来,在穹顶上飘个来回,再随意落到一个地方。飘忽惯了,对于土地的触觉
都变得稀薄,走路没有向下的垂挂,跑步很容易就升腾起来,即使摔跤都像是抱
在棉花糖上,一切都变得那么轻。
轻巧,轻灵,轻易。
天堂电影院的前方是个大舞台,放电影的时候,舞台上张一块幕布,撤下了
幕布,就会有各种戏剧与晚会粉墨登场。晚会是不多的,逢年过节,偶尔会有临
近的学校过来,也会有艺术团、市政府来做汇报表演和节日晚会。这些我都不喜
欢,那时候的场子太热闹,台上台下的人们欢呼和掌声接成一片,蒸腾出来的热
气要把我融化。
我觉得那是没来由的快乐,和偶然飘过的云朵、偶然落下的雨点一样没有指
望,云雨过后,一点念想都难觅芳踪。戏剧呢,也差不多,我怕那紧锣密鼓,那
好像一下下都敲在我的心上,让我岔气。但倘是一两个角色的表演,我便能安份
坐到一旁,细细品咂。有时候,我站在台上,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演员们在肝肠
寸断之时泪流汍澜,化作两行脂痕。
有时兴起,我便站了他们身旁,一板一眼地学着做起来,做到伤心处,也会
郁堵,做到愉悦处,也作笑噱状。当然他们全不知晓。多年下来,我竟也学会了
好几台的戏,就自引为其私淑了。
只是电影院总是空场的时候多。每当电影响起主题曲,四周突然见了光明,
人们大多起身即走。会有滞留下来的,大抵流涕不止,还回不过来,也有怔怔出
神的,我就盯着他看,看他的双眼里是不是映出了一个别样的世界。我倾慕那个
世界,也相信自己曾经神游过一番,以后也总会再次造访。
等到人走尽了,灯光再次暗下的时候,我就慢慢退回到里头,无聊赖地擦过
一排排的红皮座位。这天地里安静得如同无有,我时常叹息,自己听来也是那么
软弱无力得要命。再过一会儿该睡去了,但我是总也不累的,闭了眼睛也一样清
明。但总是要睡的,也会有梦做,然而我哪里知道这梦算是什么呢,醒着与梦时
无甚区别。
有时候,坐在荧屏前边,我也感觉像是做梦。岂不是,看一部电影就是一场
梦,我的晃晃悠悠的日子也是一样的。所以一觉醒来,我要好久才能缓过神来,
我怎么能够确定,我不是梦到了天堂电影院呢?在很多个夜晚,我耐不住立在舞
台上,开始我一个人的演出。我可以吟诵哪位诗人的词句,我也可以在黑暗中演
绎一曲咏叹调,更多的时候,我用我偷学来的本事,上演千百年前的独角戏。
要是有人看得见,我不知道他会惊讶成什么样子。反正是没有别人的存在,
我每一次都把自己释放到了极限,好像不放出去,我的生命就会被挤压成一团酱
似的。
然而怎么会呢,生命轻成这样。也许我只是无聊了,我的表演那么有层次,
那么荡气回肠,每一次,我都真真切切体验到了人生无尽的大悲苦,有时候泪滚
滚可若黄河咆哮,有时候双眼枯涩得好像死了千百年的朽木。当然有演喜剧,却
有些滑稽。
我一人在黑暗中依程式地狂欢,高亢的笑声激荡在广阔的影院里,开始夸张
变形,就成长为我无法参透的黑茫茫的秘密。一刹那入耳,竟会惶然一悚。我想
我一定有些精神上的痼疾,总是在这个黑色的禁闭中,必然地,我已渐渐变得疯
狂。
我注意到这个女人,仅仅因为她一头红发。但后来的日子里,我仍然深深地
记住她,尽管她好久没有来了。在我的记忆里,总有人出现,总有人隐去。我总
努力寻找我熟悉的面孔,然而,我知道对人来说电影院总不是什么必需的场所,
有些人只是习惯来,习惯去了,便再也不来。过了好久突然又来了,因为隔了太
久,我又哪里记得起来。
但我记得她。红头发的女人。那是极为不寻常的一幕。全场都在笑,只有她
哭。
那天的电影一定非常无厘头,恶搞的剧情时常在全场掀起超强流感一样的爆
笑。很多人笑得抑不住,抽筋、哮喘、结气一般,外加手舞足蹈才能把心中的欢
快的欲望驱除出去。但她只是哭。一阵一阵地流泪,一阵一阵地哽咽。想必大家
都忙着笑自己的,没发现她。我却看见了,我走到她的旁边,细细看她的眉眼。
不算漂亮,亦不算丑,红头发,短夹克,皮裤,靴子,还算时髦。我发现,
她根本无心电影的情节,她只哭自己的。哭得胸口起伏,哭得几次闭上眼睛靠上
座椅,静了些。过一会儿,场面喧闹起来,她的眼泪又下来了。我一直坐在她的
身旁,那一回,她断断续续、弱弱强强地哭了整场的电影。人散了,她还不走,
阖着眼睛仰躺在座位上。我忍不住劝她,哭过就好了,整理一下,走吧。她当然
听不见。又过一会儿,擦了擦脸,她才走了。
大概没几天吧,她又来了。我特地坐到她的旁边,想看看她好点没。电影开
始,她倒也看得不错,偶有有趣的地方,也能微微一笑。可是电影中段出现了些
微悲情,她的眼圈说红就红了。我想,她这下又是得了感应了,她悲伤的神经又
被牵动了。她的眼泪流出来,大概就沤出了她所有的不平与辛酸。
我想我是懂的,生活多么累人,人活着,真该是天天流泪的。我只不知她是
为了何事,是不是丈夫不疼爱,或者婆婆太刁钻,当然也许她还未结婚,也许因
为亲人的关系也不可知。只是这伤心是会传染的,红发女人哭得那么伤心,一旁
的女孩子见着了,竟也嘤嘤地哭起来。后来那一圈子人里,竟然有十个八个都惨
惨然哭成泪人。我在一旁也觉得双眼红红。
后来我也能见到红头发的女人,几乎每一次,她都要狠狠地哭。因此,有时
候我会着意去寻她,让她哭吧,或许我也能陪着她哭。
天堂电影院没有午夜场,最晚只到十一点,第二天的早班则要到九点。这样
很好,我就都能得到十个小时的独处时间。这十个小时都是黑夜,我时常忘了时
间。而时间对我来说也只像个附加的度量衡,是不要紧的。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起孤儿院里的日子,小哥哥还在的那些日子。我不喜欢那
个孤儿院,不喜欢里面的叔叔阿姨,不喜欢里面的小伙伴,我甚至厌恶极了那里
一股馊和霉的味道,我也厌恶那门口蜿蜒着却流淌不动的污黑色的大河。只有小
哥哥对我好。我在影院的黑暗里想起小哥哥的脸,做梦的时候迷迷糊糊回到那些
时候,野狗在树下撒尿,破旧的卡车扬出我们一脸的灰土。
那时我很瘦弱,常被孤儿院里的孩子欺负。那个做孩子头的叫作小霸王,长
得结实,人也蛮横,他那时候活着似乎只为了揍人一顿。小霸王的身边聚集了好
些拍马屁的家伙,他们怕自己挨打,就挑唆小霸王来揍我。我只能拼命逃,逃也
逃不快,最后被逮着了只能打得更凶。
小霸王最喜欢踹人,一踹我就翻在地上,经常脸上擦出血来,后面的人就哄
得笑炸开了锅。然后小霸王威风凛凛地叉腰站着,这架势都是从动作片里学的。
我曾把这事告给孤儿院的阿姨听,那阿姨耷拉着脸,不耐烦地把我推出来,
去,去,去,别来烦我。我木然地走出来,丝毫没有办法,该挨打还是挨打,好
在挨打惯了,也没那么疼了。
有一次,小霸王威胁要把我丢到河里,后面的喽罗都应声附和。我吓坏了,
不会游泳,那河里又黑又臭,我下去一定活不了的。我打不过他们,没办法,只
好跪下来求他。小霸王把头一翘,倨傲地说,不下河,也可以,你要……他拖长
了声,回过头问喽罗们,你们说,怎么办。钻裤裆,游街,掏厕所,喽罗们欢快
的建议此起彼伏。
小霸王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瞪着我说,你,喝喝大爷的童子尿。然后他就
疯狂地大笑,后面的人也笑,我被笑声淹没了,没法子,顺着眼,点点头。不一
会儿,小霸王把一个矿泉水瓶放在我的面前,大笑一声,又对我做了个恶狠狠的
表情。
再加点,太少了,后面有人喊。我没理,只端起瓶子,那骚味太冲了,呛得
我皱了皱眉。快点!小霸王踹我一脚,瓶子摔在了地上。你!小霸王又气急了,
狠狠地朝我踹。我无力地扑到地上,手抱住脑袋,蜷成一团。他却不停,在后面
的叫好声中越踹越起劲。我想我的头被他踹到了,觉得咣当一下就晕了过去。小
哥哥大概是这时候站出来的,他也打不过小霸王,所以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
他的脸也是肿的。
他笑着问我好点了吗,我突然很不适应,竟有人对我笑盈盈的,就呆愣地看
他。他笑了,难道傻了。我说没有,就又没有话了。他大概知道我是这个样子,
所以也不再说话,自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把我的饭也带来了,还特地过来
与我一起吃。这个感觉太不一样。
我偷眼看他,心里暖暖的,倒是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好。那以后,小霸王不
那样欺负我了,即使有时候他手痒,小哥哥都会挡在我的前面。我也真是见识到
小哥哥的手腕,他敢与小霸王叫板,也能打得小霸王满脸的血,当然小哥哥的血
流得更多。于是我帮他洗脸,拿饭,他就笑着谢我,说我真好。我倒是不好意思
了,以前他帮我的时候,我是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的。
渐渐地,我与小哥哥变得像亲兄弟了,我突然发现这世界还有让我快乐感动
的事情。我不再是窝在角落里的一只灰老鼠,一只臭爬虫。我感激我的小哥哥,
我只感激他,大概只有他才让我觉得活着还蛮有趣。
只是,小哥哥走的时候我竟然在睡觉。我无法原谅自己。醒来的时候,别人
告诉我,小哥哥掉到大河里去了。我衣服没穿就跑出去,那阿姨说,小哥哥的尸
体捞上来已经送去火化了。我说,在哪儿,小哥哥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还没跑出门口,阿姨就把我揪了回来,还呵斥我不要胡来。我一下挣开她的
手,还要跑,她就拎着我扔到床上,把门反锁了。我不停地砸门,号叫,最后嘶
哑了,就窝在被子里不停地哭。哭了好久,就在被子里睡去了。
这一觉竟睡得极其安稳,没有一个梦,我恨自己,竟连梦一下小哥哥也做不
到。后来,我甚至也弄不清楚何以小哥哥会落到河里,我曾怀疑是小霸王下的毒
手,还天真地找他说了一些气愤的话。小霸王自然用他的拳脚招待我,我没问出
究竟来,白白得了一顿暴打。
往后的日子,越过越是迷糊,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寡淡。我只用没有焦点的目
光扫视这个世界,扫视一遍,收回来,我自回我的床被。我想梦到小哥哥,却总
也不能,我想我已失去了缅怀的能力,以后,就连想起小哥哥也是难为。
十一点,又是夜班的结束。我缩进一个座位里,准备那黑暗降临覆我入睡。
但我却分明见到一个男孩(十八岁光景)躲到了座位底下。我还在疑惑,那
检查的警卫只伸头进来瞧了瞧,就把大门合上了。那男孩听到声音,才从座位底
下钻出来。他要干嘛。
院内灯光还有部分亮着,那男孩站到过道上,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看得到他
的踌躇和不安。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说,你在吗?你在吗?我一
愣。
他又问,我想知道,你到底在不在呢?他环顾影院的四周,眼神里有着殷殷
的不安的期盼。
我的脑中激灵一下,忽然想起来了(记忆太会糊弄人,忘与记都像是伪装)。
多年前,也有一个孩子,在十一点之后躲在了电影院里。
那时我也觉得好奇,就走在他旁边。他显然很害怕,瑟瑟缩缩地往四周看,
待得灯暗了一些,他吓得突然大叫起来,从座位上跌到了底下。我心中不忍,不
由自主地说别怕,别怕。
说完才意识到,他是听不见的。可是,他竟然回过头来,盯着我——他必然
看不见我,却是盯着我的方向——我一惊,觉得他的眼神直看到我的心里。他颤
颤地问,你是谁。问了反而更害怕,全身抖得愈发厉害。我意识到他能听到我说
的话,这于我也是头一遭,是惊喜多于疑惑,就回答他,别害怕,我是住在这儿
的人呢。
他显然听到了,又问,你为什么住在这。我说,就像你们住在家里一样,电
影院是我的家。他说,真好,住在电影院里。他倒是很羡慕,孩子式的无可置疑
的羡慕,倒让我自己想想,这确实是个不坏的地方。
「你这么晚不回家做什么?」
「我和同学打赌,要是敢在这里呆一夜,他们就给我卡牌。」他说得志得意
满,这个赌他赢定了。
我又有点想起孤儿院的日子,那时的卡牌从来也轮不到我玩。天知道我有多
馋,却只能做出丝毫没有兴趣的样子。
我说你真勇敢,能在影院里呆一晚上。他自然也很得意,与我说了好多好多
的话。他想见到我,我说你可看不见,谁都看不见我,我是童话里的人儿。他就
信了,他说他做梦都想碰见童话里的人。哪个孩子不想呢,如果有人告诉我,我
有一天竟也要扮演童话人的角色,我一定再不相信童话了。可事实是,我仍旧心
甘情愿地演了个好童话。那一晚,我陪着他说到很晚,还唱了儿歌哄他入眠。我
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忽然非常满足,过去都不足记忆,这一刻是多么圆满。
而此间,人还是那人,却长高了这许多,我伸手比划了一下,当然有些感叹。
他还在试探地问我,你在吗?你记得我吗?虽然长大了,总还有相似的轮廓
和细部,我惊诧自己的记忆一下那么清楚,两张脸明了地在我的眼前。我忙不迭
地迎上去,我连声说,我在,我在,一直都在的。
我期盼他转过身来,像那次一样盯着我看,这一次的这张脸上应该会有久别
的欣喜,不是吗。可是却没有,他仍然在问,你在吗。最后越问越低,再也没有
底气问下去。我慌乱地跑到他的跟前,我说,我在,我在,我在你面前。你听见
吗,我在呢,我记着你呢。我扑到他的面前,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却迷离地
穿透了我,在四处飘扬。
失望同时在我和他的脸上蔓延。他的眼神收了回来,落到了地上,他嗒然跌
下,倚着墙壁,眼里开始闪出光来。
没有,都是没有的,都是假的。他哭了,边哭边用手揩。
我只是做梦,我还当真。都是没有的。他哭得厉害了,手也不去擦了,转过
来靠着座椅。
我明白他会如何珍惜那一晚的美好回忆。那是多么神奇的遭遇啊,竟然会有
童话里的人,在你最害怕无助的时候,为你讲故事,唱儿歌,然后一起走进梦乡。
这会是一个孩子最弥足珍贵的经历,也会是孩子——即便是长大了,在回忆
里,他永远都会是瞪着双眼仰望的孩子——值得一生探究品味的奇异。可是,就
这样被打破了。他现在一定相信,那只是他一个害怕得出现幻听的夜晚,什么都
没有,只得一片冰凉冷漠的黑暗。
可是不是的,那是真的,事情的路过和发生可以略去,童话里的人儿可以略
去,可是包藏在回忆里的再现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你要相信,我们要相信。我不
相信,他抬起头来低声道。我一惊,他能听到了吗。可是他却把头转向舞台,慢
慢走过去。你听得到吗,你听得到吗?那一晚我一直在徒劳地叫喊。
九点营业的时候,影院的门又会打开。我想,他从这个门里出去,他的那个
梦一样的夜晚都已随着昨夜他的委屈、愤怒、哀伤、沉默的泪水流尽,不再发出
一点光亮。在他来说,那曾被他珍视、感念的美好夜晚,将成为一个荒谬、可笑
的谎言。他走出这个大门,便将一切毫不留情地捐入废纸篓里,再不提起。
那一晚,我多少次想抱他,安慰他,尽管我知道自己会每每落空。当然,结
局还是落空。
守在天堂电影院的一角,每日每夜迎来送往,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小世界,围
拢了人把时间耗去,然后换批人,过去的人们浩浩荡荡地汇进另一个世界里。我
觉得我渐渐成了一个标识,与舞台一样,与吊灯一样,与告示牌一样,循着规律
行进,冷静地看台上台下的悲欢离合。
我曾经无比好奇地观察他们,也不是为了特别的什么,我只是有时候觉得,
他们其中一个很像我的小哥哥。但有时候看来,又非常不像。事实上记忆这东西
又太做不得准,我始终无法在脑中拼出小哥哥的脸来,有时候甚至连个轮廓也想
不出来,有时候就把小哥哥的脸套到那男人身上了。有时候我连眼睛也怀疑了,
何以不同的角度看去,我会觉得相当陌生,就像从没有这么一个概念一样,然而
再回看一眼,有过的一切东西又回来了。仿佛辨认不是因为实在的分别,而是仅
仅因为直觉,但我又凭什么说直觉就不实在呢?
那么,我该怎么叙述那一对人呢,如同我的记忆,一开始我用鼻梁的高低来
区分他们。后来,我在他们的交谈中,知道了鼻梁高一点(差别倒也不大)的叫
Benson,那另一个叫Jack。两个人来看电影的次数挺多,多半时候是
Jack捧着一包爆米花,一边看一边吃,全然不顾Benson。Benso
n自然不依了,就把爆米花抢过来,吃了一会,看看一旁的Jack大概又觉得
不好吧,讪讪地把东西递回去。Jack高扬着头,拿余光瞟了他一下,不搭理
他。
Benson呆了一会,只好继续吃,过不多久,又要把爆米花递出去。旁
边的那人故伎重施,仍不理他。可怜的Benson撇撇嘴,抓出一粒袋里的东
西,喂到Jack的嘴里。那Jack吞了下去,笑着转向Benson,不想
Benson一把爆米花全塞他嘴里,他咽不下去,狠力往外吐,就全喷在Be
nson的衬衣上。然后两人忙了,一个赶紧为另一个清理,另一个则趁机连打
带骂,都作了亲昵的笑谑。我知道我叙述得相当糟糕,愉快的场景让我的心脏跳
得欢快,我的笔却不。总之,那是够让人开怀的,就像孩子。是的,我就看到了
两个相爱的孩子。
只是出了天堂电影院就是另一番光景。那一次,我尾随着他们出了大门。他
们的手一直扣在一起,从座位到门口,像是注神走了一道红氍毹。只是到了大门
口,那两只手,就轻轻地挣了挣,然后分开了。有时两人出了大门就分开了,有
时仍走在一起,却保持着那样的距离,全不似观影时的亲密。因此,以后再看到
他们,我总忍不住泛起一点心酸来。
之后一连几个月,他们都不曾来。我总不经意地留意找。
再看到的时候,只余了Benson一人。那天的电影想必很沉闷,所以整
个影院里都是粘稠的空气。我一路走,一路喘气,看见Benson的座位里烟
雾缭绕,他好似隐在了迷蒙的青烟里,看不见表情,一切都模糊无谓得很。我坐
到他的身旁,我想我有义务陪陪他,虽然他并不知晓我的存在。他的烟圈吐得飞
快,雾气不断地扩散消减,又重新生出浓稠来。我敢说他的脸上绝对没有表情,
连一丝一毫的牵动都没有。那是一张木刻的脸,一张临近了看才晓得有些苍老的
脸。我把他映在我的脑中,那么深刻,比以往他们的欢乐都更加深刻。
电影映毕,我看着他随着人流涌出,他没有动,只是被推搡出去了。在大门
口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正与我的目光对上。之后他的嘴唇抿了一
下,回过头,走了。
我想我需要交代我是如何入住天堂电影院的。然而实际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甚
了解,我只记得那天的雨下得那么大,大得像是一种人为的宣泄。我披着破旧的
雨衣,匆匆地往孤儿院赶。雨点敲打在我裸露的脸上,硬硬地生疼。再不快些赶
不上最后时限,孤儿院关了门又要被守门阿姨训斥了,我想着这些就不管不顾地
急趱路程。
接着在那个路口,我就觉得自己的后背被猛烈地磕了一下,犹如电击,随而
我的身子就轻轻地荡了起来。那荡起的时候,我的心里便充满听之任之的想法,
「放轻松」,我这样告诉自己,直到我的身子重重落了地。似乎又是一阵剧烈的
疼痛,我便睡过去了。亦不知多久(似乎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我飘荡荡地在马
路上走,看不见自己的身子,似乎没下雨,但雨声却哗哗不停。我回头看,发现
自己躺在那角的污泥里,另一边一辆小轿车掉转头,颤巍巍地走了。
我看看自己的身体,就回头去追那辆小轿车。我发现我的速度相当不赖,很
快就追上了它。我坐在副驾驶位,气定神闲地看着司机。他是个中年男人,有点
谢顶,有些发福,他一定很害怕,没定下神来,我清楚地听到他呵哧的出气声。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一点都不怨。我只是想,这么快结束又好像有点仓促,
但也未尝不好。
活着确实有点辛苦了,像我这样,虽然麻木地过了这么多年,却总也会走到
尽头的。我不太看得到令我愉快的东西,我也不太能歆享赐予我的幸福,我已经
忘了抱怨,忘了记恨了。倘若我要记恨,那恐怕谁都不能落下,除了我的小哥哥。
我隔着车窗望这个雨中的城市,霓虹灯总是闪耀着,天桥上总有忙碌的人,
这时候也有许多如这中年男子一样的人,急急地往目的地走。
那时候,我觉得生命就像一个黑暗的无底洞,我在不停地往下,沿路没有看
到美好的东西,我也就渐渐不愿相信,底下会有一个光辉绚烂、海晏河清的天堂。
因此,我不怨,某种程度上,我还有些感谢他,他送我进了天堂电影院。他
让我发现我永远不能发现的东西,至少我在天堂电影院里是一个自由驰骋的灵魂,
而在那边,我只能是一个褴褛蔽体的皮囊。
事实上我回忆这事,想必你们可以猜到,是因为我在电影院里遇到他了。他
的身边也许是他的儿女和朋友,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他老了许多。当然
那肯定是岁月的消磨所致,然我却觉得那是有忏悔的成份的。我是怎么知道的,
这说出来就像是自欺欺人一样,但是我就是知道。
我靠近他,那感觉就愈发地强烈。我甚至感受到了他的那种痛苦,肠中车轮
转,千折百回,越反刍越是日积月累地痛。我痛得一震,他竟是这样过来的吗。
我突然很怜悯他,这样过日子怎么还能咬着挺下来,何必这样。他一定痛悔
了,那一晚驱车逃窜,一定留给他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何必呢?我想告诉他,
我原谅你了,我从来都是原谅你的。
他却听不到,他的脸庞会继续被苦难磨蚀,他的精气会在不断的翻转和折磨
中一点点耗散。何必呢?我受到了他的痛,我疼痛得哭了出来,这哭也引发了我
不尽的伤悲,挣不出的是痛和悲,这真要烙在我们的脊背上,直到脊背贴了黄土
方才作罢么?
我无力地跪坐在他的旁边,我一遍遍地告诉他,我不怨你,我原谅你了。他
的眼泪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然后眼泪慢慢见了红,嘴里就浮出谵妄一样的咕噜
声。我几乎要暴跳起来了,这是做什么!为什么呀!都不需要的,哪里需要呢。
他的带了血丝的眼泪打在地毯上,双腿跪在那里,脊背一抽,又一抽。
我知道我再做什么也是无用的,只好走开。我倚在玻璃大门上,望见城市灰
蒙窎远的天空。我有时候问自己,为什么不走出天堂电影院呢,外面有着更广阔
的世界。只是,我从来都不曾出去过。没来由地,我并不想出去。
自己写的一篇小说请大家手下留情
[ 本帖最后由 listeninh 于 2011-3-18 21: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