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伍者
某天早晨,我手里端着喝了一半的纸杯咖啡,站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繁华
街市之上。
赫然,发现自己失去了记忆。
然则并非那种忘得彻头彻尾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失忆,我确凿的知道自己
名字,瞬刹之间,有些安心,可又有点失望。
为什么呢?
至于那些能继续想起来的。
就像坐在高速飞驰的火车内试图看清道边大幅广告牌上印着的虚焦照片一样,
此刻之前的人生记忆呼啸着在我头脑中大乎其概,强笼高统的闪掠而过。
清楚的知道那上边印的是我,可就是没法捕捉到具体细节,完全不得要领的
气急败坏起来,这他娘拍照片的家伙手抖的跟帕金森似的,而开火车的显然要尝
试超越我骂他那句话的音速。
……
有点晕车。
摇摇晃晃战战兢兢的端着手里半杯廉价咖啡,就像端着还没喝完的孟婆汤,
惶恐不安的坐在路边石阶上。
身背后是招牌金光熠熠,门内窗明几净的银行和写字楼,我连自己爹妈长相
都想不起来,可竟然还记得这两样东西。
轻阖双眼凝神静听,我打算将注意力从超速火车与印象派摄影之上撤开。
「我账上有4万多,明天还……」
「大概能增值百分之15左右,不过你要……」
「一个月2千7,不包括交通……」
「大盘跌破3100了,撑不到下……」
「最多能让给你2个点,再没……」
「昨天涨价了,1吨涨50……」
「能给我打个8折么?」
各色男女的只言片语,在我两耳间,此起彼伏穿梭而过。
一个熟悉的概念像是被谁从我大脑晦暗的小隔间里踹了出来。
鼻青脸肿,但还依稀认得。它是……哦对了。
我曾极度憎恨数字,到了一见或听到就恶心想吐的地步。
这算什么线索?
不过也只好姑且跟着走下去。
所以后来,我就和非跟我眼前耳边嘀咕这些数字的那群老师们……肉搏来着?
冷兵器似乎也有介入,但没人承认。
结局当然是身边所有能伸上手的人,都围着给我一顿胖揍。
原来「金星乱冒」并不是个带有想象色彩的修辞手法,而是真的能在接受迎
面重拳时清楚看到的瑰丽幻影。
随着腾现的,是父母绝望的表情。他们曾经极其不留后路的吹耀着我的聪颖
优异和远大前程……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脸上看到绝望,印象之深刻,可以直接
助我从失忆中找寻到亲人的容貌。
原来失忆后,首先能想起的,却是不愿记住的事。
「你到底想干什么?」父母这样问我。
我一时无法回答。因为,我是个在价值观和数字感上,出现时空错位的,落
伍者。
所有我愿追随的人,都早就死去,所有我想赞美的事,都已不再发生……没
有神灵值得我膜拜,没有阵营等着我投靠,没有狂欢能让我纵身,没有职责能使
我感到归属……作为一个卑微愚蠢的执拗之辈,我却生在这个我最感厌烦的尘世
之中。
「出家吧,不然我。」
带着风雷之声的掌掴之后,耳朵叫唤了三天。
后来突然想起,我曾在孩提时代主动放弃了遁入空门的机会。
那个怎么看都像是人贩子的脏兮兮老僧,不知从哪冒出来,对只有八岁正光
着膀子残杀蜻蜓的我说。
「你有慧根,随我走吧。」
「慧你妈的根!」我谨遵父母教诲,骂了一句,调头就跑。
总之,和尚这职业似乎也不对我脾胃,生活圈子太狭隘,整天关在庙里,跟
学校也差不多。
到底做什么,才能不会遇到数字呢?我陷入沉思。
父母没那个心情看我思索。
「你就是掏大粪,也要学会养活自己!明天就给我出去找工作,上班!」
……
我的那些工作。
作为记忆,它们几乎没有被想起来的必要和资格。
相比去回忆那些汗流浃背忍气吞声的勾当,我更愿重温当时心中幻想的职业。
我该是个猎人。
在遥瀚无际般的森林里,穿着兽皮,背着弓箭,挎着猎刀,挂着酒壶,踩着
松枝落叶,逐猎动物。
并非有杀戮之心的,带着最纯粹的尊敬之情,用我自己的体魄和智慧与作为
对手的野兽,公平竞斗。
我将会让我的猎物,毫无痛苦的死去,边倾诉我的感激之情,边剥取它的皮
肉,不会与任何人分享交易,将包括我生命在内的所有一切,没有任何数字介入
的,作为自然的依旧还给自然。
住在自己用林木搭建的房屋中,我大口喝着烈酒。
突然想到。
那么或许,这里该有个女人。
记忆中随着女人的出现,开始改变了一切。
尽管我想成为猎人,但森林经越来越小,野兽也早已被屠杀殆尽,况且,眼
前这个世界,怕是没有任何女子想去接近一个在商业社会妄想成为猎人的,落伍
者。
我所出生的这个尘世,是属于数字和商人的。
所以,为了取悦女人,我同这个世界以及它的数字达成了暂时性的相互谅解
和忍受。
在这个依靠钱数所驱动的红尘之中,我不无扭捏的变作了所有人最终必将成
为的那个职业,商人。想活着,你就要出售与购买,再无其他任何选择。
将那些数字一个个从自己太阳穴塞入脑中,我永不停歇的计较着,成本,毛
利,税率,损耗,人工,回扣,提成,分红,股息……曾为了几百块钱怒气冲天
张牙舞爪,为了几千块钱伤心欲绝悲愤难平,为了几万块钱魂牵梦萦废寝忘食。
像攥着个污秽铁锹在荒地上谨慎挖掘金矿的疯子,我疲惫不堪忧心忡忡,但
又满怀期待着用自己所有的精力去碰着概率上的运气,举目望去,四周已满目疮
痍,大家都怀着一致期待做着相同的举动,且无论众人多么精诚所至,也未必都
会金石为开,有人只能挖到碎石散沙,可也有人堆金积玉……不过无论怎样,那
最终填埋回地上深沟的。
都是我们无名的尸体。
而所谓盈利,既是压榨,盘剥,吸咬,刮剔……没有任何尊重与感激的肢解
蚕食着他人血肉,不由自主的蛊养着这世上那唯一恶意—贪婪的恶意。
但在这世界上,无论怎样卑劣的胜利者,都还是胜利者。属于他们的只有荣
耀,所以,不管谁怎么厌憎,大家还都是要拼了命的跻身其中。
……
之后,我算是终于得到了一些这个世界认为我想要的东西。
而此刻,我手中真正掌握着的,只是半纸杯木然无味的廉价咖啡。
轻呷了一口。
对于目前恢复过来的记忆,我黯然神伤却也无可奈何。
那么,快乐也是有的,试着安慰自己。
可惜对于我,一个时代的落伍者,那些只是欺骗性的插曲,终究不会是主题
与结局。
……
我装的像拥有正常记忆般,缓缓追忆着往昔。
突然想起了从前某天。
我遇到的那个女人。
她在这个数字人间,活的长袖善舞,恰逢其会,如鱼得水。
有份教育部门公务员闲职挂着的同时,还在大学内经营着补习班,又与人合
伙在学校外开着网吧和眼镜店。而私下里,又在高价专卖着,真材实料的大学文
凭。
这样竟然还能清楚的算出来自己每个月净赚了多少。
才只二十六岁。
委实心悦诚服。
与她相识,是因为需要给一个处在我利益链上游的职权者,花钱买份用来升
官评级的合法文凭。这都是作为商人的基本行径,曾经报销过出国旅游,经手过
房子装修,甚至替养了三个月情妇。
而见面第一眼,我就有点魂不守舍的紧张感。
她神采奕奕,像个数字世界的精灵。
相貌身材或许并不能算得什么了不起的美艳。
但雍容中的那股彷如不灭的湛湛活力,却动人心魄。
有些特别的,是她如丝媚眼,且不管化妆品或美容院在上面是否有过施展,
但总之,那的确是具有我从所未见的精致感。
那双眼睛,一直都在说些我听不懂,但又非常想继续听下去的话。
稍微愣了下,立刻收摄心神,简捷明快的和她谈着,生意。
两个人都无比坦然,仿佛是在做着件最正当不过的公平交易。
结果却是几乎没什么反抗余地的,被她敲了一笔。
谈好细节,约定期限之后,正当我准备继续装作毫无所动的告辞离开。她突
然对我说:「听你这人说话,很奇怪,不像是看起来那样啊。」
有点被一下子揭露伪装的恐慌感,我厚颜强笑的问:「什么意思?」
她微微努着嘴,饶有兴致的把我从头至脚上下看了六遍。
胸腔里什么人把我心脏当成破鼓,歇斯底里狠命的往烂了敲着。
「怪人一个!」她轻佻果断的做出结论。
而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真挚的赞美。
于是,当晚就……应该说,被她睡了。
她用无法抗拒的手法,付了晚餐钱,用她那辆显然体型有点笨拙的美国车,
把我拉到了据说是给员工当宿舍而准备的出租屋楼下。
房间里,只有床和避孕套,以及不知是谁掉落的两根阴毛。
熊冬眠的洞窟怕也比这里更有生活气息。
当我们赤裸拥搂在一起之后。
她突然笑着咂舌说:「上当了!原来你就脸上看着光溜,身上这么糙,拉
(lá)人!」
「你不是头一个跟我反应这问题的了。」我淡淡回答。
在俯头吻去之前,又补了句:「可也不能所有东西,都让人满意。」
……
我从未主动去找过她。
而她之所以还继续和我厮混,只怕也正因如此。来自不同世界,走向不同终
点的两个人,完全没有纠缠在一起的必要性和可能。但从双方都清楚知道这一点
上来说,我还是觉得这算个是比较健康的交往关系。
故此,自打证件那档子事办完,每次与她小聚闲晃之后,我都会当做是最后
一次见面。
也并非必然最终都睡在一起,看她兴致,我虽不能说没有那种期待,却也从
不勉强。有时就和最正常不过的普通朋友般,信口闲聊一翻,或者干脆,交流起
生意经。
但偶尔几次,她也会突发奇想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搞起调情的勾当。
「我裙子下面,可什么都没穿哦。」她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用穿着丝袜的
脚在我裆胯挑揉。
心情恶劣时,也一样会莫名其妙的对着我撒气。
「你这人整天活的心不在焉,想那么多没用的事,不累吗?」
「还行。」
我叼起支烟,还未点燃,就被她劈手夺过,甩在一边。
不欢而散后,大概会几个星期杳无音信。
然后就在我觉得差不多该在手机里删掉她号码时,又会打来电话,上来先抢
白我一顿不是,再唤我过去找她,一切如常。
如此这般,几乎不存在什么现实性要求的关系,恐怕不能算是情人的,相互
打发无聊而已,这毕竟是个各取所需等价交换的世界。
……
除了有一次。
她突然在那个困的让人发木的中午打来电话。
「有件事得求你帮忙,下午有事么?」
「都能推。」我稍微有点诧异但却很爽快的应道。
「跟我去个地方,你开车,那路我不行,十分钟后到你那。」
她要去的,是五十多公里之外的县城中学,且不说她出了市区后,连太阳该
从哪边落山都找不到,这途中还有段真正让人掌心冒汗的盘山路。我本是个标准
的恐高症,可已满口包揽下来,也只好硬着头皮上路。
险峻山道上努力掩饰着自己惨白脸色,一路风尘仆仆的到了那里,下车后很
快她就从校室内取出包什么东西。
「就为拿这个?公事?」我终究按捺不住好奇。
「也不是,回去再跟你说,先专心开车。」
总算是又熬着下了盘山路,实在撑抵不住紧张情绪,索性停在道边打开车门
调整呼吸。
「可辛苦你了。」她诚恳的轻轻摸着我脸:「回去我找个小姐,晚上跟她两
个一起伺候你,慰劳慰劳。」
自然是在开玩笑,但她开玩笑总是过于认真,常让人感觉真会那么去做,也
未尝不可。
在天黑前赶回了市区,带她去了我经常光顾的那家西餐馆,这里装潢格调当
真俗不可耐,其中人物也都装腔作势虚情假意,但唯独一款牛排烧的不同凡响,
自从偶然被人拉来品尝,就上瘾般难以忘怀,厨师倘不是对食材和烹制程序带有
相当执着的虔诚与尊重,是做不出这等菜肴的。
在唇齿间汁水四溢后缓缓酝酿而出的,是那绝非数字价值所能衡量的,情感
性回味。
配上虽然不怎么高级但也颇为撩人清冽的红酒。
身上的疲倦感,像是被尽数冲洗干净般,焕然云消。
而她却点了很奇怪的东西,奶油蜗牛烤面包之类,那么一堆端上来,声音和
色彩都像建筑材料般生冷。
「不尝尝这个?」边肆怀大嚼边嘟囔着问她,吃相什么的,我从来没有过,
况且这东西凉掉就没了精彩。
「那上有血啊!」她白了我一眼:「你喂狼呢?」
我耸耸肩,继续埋头虎咽。
……
到了几乎有点多余的甜点上来时,她突然开口。
「前天在学校里开车碰了个孩子。」
我皱眉盯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放下手里餐具。
「严重么?」
「就是刮了个跟头,再说是他突然窜到马路上……被保安追的。」
「不是学生?抓贼么?」
「可也不是小偷。保安说他不止一次混进来乱逛,倒也没干过什么。」她顿
了下,叹口气:「看着瘦骨嶙峋的,怎么问他都一声不吭,就干脆给带医院去了。」
「多大岁数?」
「十九。」她啜了口红酒,接着道:「离开学校就说出话来了,这孩子家是
下午咱们去那县的,在城里打工呢。」
「那跑学校干嘛去了?」
「也是追着问了会儿才弄明白,家里没钱供他上大学,高中上完就出来了,
心里总惦记着学校睡不踏实,每个星期日都跑教室里看一下午书,这才能睡着。」
这世上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睡不着觉的理由和处所。
她见我不再说话,继续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看这孩子……你说,我是
不是该帮帮他?」
「你下午去县高中就是为了这个?」
「嗯。」她点点头:「高中毕业证被学校扣住了,最后一年学费都欠着,我
动用了点职务关系,所以怎么也得亲自去一趟,到那半抢半要的帮他弄回来了。」
「那倒像是好人该做的事情。」我随口而出。
她皱着眉脸上阴晴不定声音低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这不是已经帮了忙,做了件好事?」我伸了伸舌头,自觉失言
赔笑安慰。
「我知道自己不能算什么好人。」她带着几分幽怨的侧开脸:「可大家不都
是这个德行,你也不用这么损我。」
「不是那个意思。」赶忙辩解:「我是觉得,这里有点主题性的东西很让我
好奇,无论如何也要问一下……目前为止,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是按照游戏规
则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好人坏人之类的都是童话里才有的角色,那是开玩笑,当
不得真。」
「没听懂。」她冷冷的回答。
我长出了口气缓缓道:「你想帮他,我没任何反对意见,但从个人角度,我
非常想知道……你究竟是想要做一件事,还是希望做一种人?」
她没理我,盯着窗外什么更有趣的东西呆呆出神。
我有点发闷,搔搔头接着道:「这是你问我的……虽然这里确实不存在我指
手画脚的资格,但你帮他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
「你就不能省点力气活着?」突然被她打断,气哼哼的说:「我帮他什么也
不为,就是我乐意!我就不能没理由帮别人了吗?」
「关键在于,没理由的帮别人……」我静静的回答:「就是一个非重要的理
由,起码对我来说,这个必须弄清楚。」
「有病!」她摇摇头:「和你说话太累。」
「这个我承认……」看着她眼神,对自己的厌恶感也突然涌起,但假如双方
都没有解释自己的意愿,那么我,和这个世界之间,总有一个,是真正的有病。
大概,应依旧是作为落伍者的我吧。
两个人静静坐着,不知从何处悄悄蹩出来个皮包骨头的中年男人,在餐厅另
一侧油腻腻的奶白色钢琴上,没滋没味的弹着我听不懂的旋律。
几分钟后,她手机响起,森森的应了几声后,突然在众目睽睽下开始大声训
斥通话那头某人的无能和懦弱。
大概是她哪个出了纰漏的倒霉雇员替我挡了那些怨恨性的子弹,做了替死鬼。
最后对方想必是哭了,她才满意的安慰几句,挂了电话。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她仍带着几分赌气的架势站起身来。
我付了饭钱,乖乖跟在她身后。
这次换她开车,我只是打开车窗默默抽着烟,被一路拉到了郊区国道边一个
什么牌子也没挂的小工厂门前。
院子里机器声锵戛嘶叫,几个小车间灯火通明。
门卫老者脸红灿灿像个冻瘪的柿子,正聚精会神看着没开声音的黄片,看来
也不好去打扰,便径自进了院内。
跟着进了左首车间大门,里面充斥的声响,就像几千只发情公猫正在百无聊
赖怒不可遏的挠着同一块黑板。
究竟是种什么活计,倒也一时看不明白。她摆手示意我在门边等着,找到个
监工模样的汉子,凑在他耳边顶着噪音喊了几句什么。
那监工点点头,随即转身进了靠墙边搭起的隔间里,领出个人来。
远远看去,那全身均匀洒满霜尘的身体有如突然活转过来的石膏像,走路姿
势都僵直挺硬,尽管眉发花白且带着口罩和耳塞,可只从那眼里残留下来的茫然
稚气看来,也知道这还不过是个孩子。
她抬起手比划着,带那人出了大门,我也跟随逃出了这让人肠胃都跟着震颤
的嘈杂空间。
远远走到院子一角,总算是能再次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这时,摘掉口罩耳
塞的少年正在小心翼翼拨开堵在鼻孔里的细腻白泥。
她转过头对着我道:「这就是我刚说的那孩子。」
少年似乎刚发现我的存在,猛然抬头看过来,本是疲惫的眼神中,却突然渐
渐泛起怨毒的愤恨。
或许是错觉的,竟然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的对我怒目而视。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又不得不尴尬的对他点头示意。
「这是我男朋友。」她似乎也发现气氛有些异常,却很随意就撒了句让我更
不知如何应对的谎话。
有时实在是不愿弄清女人们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主要是因为预感到最终答案
会吓到自己。此时,渐渐有点不祥预兆性的,开始对她言行产生揣测。
那孩子还是盯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神越来越怪,似乎假如条件和情景合适,
下一步很可能是扑上来把我按在地上活活掐死。
心中警戒性的恐慌多少有点,但更多的却竟然是被人嫌弃后,酸涩的委屈。
活像个幼儿园里穿着花点裙子感情脆弱的小姑娘。
自己都觉得傻气。
可我究竟做了什么让这少年如此不满的事情,却无半分头绪可寻。难道只是
我运气问题不成?
被人没有理由的怨恨,和没有理由的怨恨别人,一想到这类事情将来还会继
续的发生下去,那感觉就像在有腐蚀性液体缓缓流入自己心脏般绝望。
这时院门口有人大声喊着什么,像是因为她把车停在了碍谁事的位置,那柿
子脸老者也正端着个手电满院子乱晃。
「你去挪一下,在车里等我吧。」她递过钥匙。
如逢大赦,我表情木讷的避开少年目光,抱着自己完全不知情由的惭愧,灰
溜溜走开。
……
大门这边,脸上沾满污垢般黑沉沉疲倦感的卡车司机,正从驾驶席伸出半个
身子跟门卫老者用方言对骂,不可开交之中,我挪开车,双方却又气定神闲像没
刚才那回事般,这个摆手放行,那个进院装货。
我跳下车,随手点燃支烟,那老者竟然满脸笑眯眯的凑了过来。
「来找人哪?」
始终也没弄清自己究竟为什么来这,只好随便点点头。
「刚才那王八操的司机想硬拐过去,让我给拦住了,要把车刮了,他是拍拍
屁股就跑,我还得担责任……下次可别放门口了。」他到底在亲切个什么劲儿呢?
我淡然支吾着谢了一句。
突然想起件事,从怀里掏出支烟递过去,随口问着:「这厂子到底做什么东
西的?这么晚了还加班发货。」
老者借着亮光端详了下烟的牌子,满意的点燃,对我用宣告什么爆炸性消息
神情说:「高尔夫球车的外壳!」见我一脸费解,又接着解释:「就是有钱人打
的那小白球,坐这车追着打,电动的!」
「这个知道。」我皱着眉问:「怎么噪音这么大,还起灰尘?」
「从模具出来的毛坯得用人工磨平抛光啊,最主要就这个挣钱,大工厂自己
不干,外包出来的,这儿老板都不怎么来厂子,都计件承包给工头啦。」他像是
在透漏什么重大机密压低声音接着说:「干这个的,都是仗着年轻,要钱不要命,
最多干三年,第四年肯定就得矽肺,废人一个啦!」
院子里几个人正在往车上装着流线型光滑细腻的瓷白色物件,看起来确像是
车壳的某个部位,材质的名称后来和懂行的人打听过,似乎是叫做聚苯乙烯。
又一种在这世界上特地毁灭森林而创造出的有毒物。
这时,她面无表情的从里面走出来,看了我一眼,低声道:「走吧。」
……
她只静静盯着前方,不知是在全神贯注还是神游外物的,将车开的飞快。
晚饭时那杯酒,或许不该让她喝才是。
「我跟你说过么?」她全无征兆的突然开口:「我是我爸捡回来的,从铁道
边的垃圾堆。」
我没出声,能说什么好呢?
「腊月里下着大雪。」她毫不在意的自己继续着:「就裹着个破被,差一点
就冻死了。」说着摸了下右边耳垂:「耳朵冻伤留疤了,做过整形手术,这里。」
突然转过头盯着我:「你没注意过?两边不一样。」
我小心翼翼的道:「你先注意前面的路。」看她转过头,我才接着说:「像
有个红印,不显眼。」
她放慢车速,吁了口气:「刚才本想跟那孩子说帮他上学的事……不过最后
还是没说出来,就把毕业证给他了,然后听他不停口的谢我……还是你说的对,
这事没什么意义,尤其我应该更清楚,让他回去上学,又能怎样,什么也改变不
了……又能帮到哪一站呢?这世上被扔掉的人,太多,能自己爬起来的没必要去
扶,爬不起来的,扶也没用……」
……
我楞楞出神,心中充满疑惑。
到底我说了些什么?已完全不记得。她现在对我,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落
伍者,又是在解释些什么呢?
头脑中不住隐约闪现的唯有一片惨白,像是隐隐带着婴儿哭声的寂静雪地,
又像是嘈杂噪音中弥漫烟尘的狭小隔间。
「你不觉得……」我干巴巴的说着:「这世界上剩下来的所有东西,都已经
太少了么?不管用何等数字制造出什么,都在同时消耗着另一种,那是没有变化
的,但世上的人数和每个人想要继续去拥有的数字却不停的在增加,这样算下去,
难道不觉得可怕?
……
「无论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投入多少感情怀有多大善意,也都已经不可能做到
让所有人都满意,你都要接受那规则,就是肯定要有人被放弃,被扔掉,被忘记
……我从来没喜欢过数学,但这答案难道只有我才能计算出来么?」
车突然停住,窗外物事有些眼熟,像是到了我的住所。
她低声道:「我跟你不一样,不会想那么多,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为
什么做,但我知道我不想要的和不想去做的。这样能更容易和快乐些的活下去…
…」
我点点头。
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也只能如此。
心悦诚服。
她用手轻轻摸了摸我额头,温柔的说:「回去吧,早点睡,别想那么多了,
活的高兴点不好么?想太多的话,这里会……」用手在我眼前五指豁然乍开。
下车后,回头看了眼,她对我莞尔一笑,媚眼如丝。
此后,再也没见到过她。
电话也不曾响起。
这是个必须学会相互遗忘的世界。
……
但不知为何,我对这个世界,自此渐渐多了些容让,数字也慢慢不再困扰我,
很多事都不再继续执着,对于如何活下去。
我领悟到了些什么。
从那个晚上的所有一切之中。
尽管几乎所有事物都在不停改变,去那县城盘山路被穿凿而过的高速公路所
取代,渐渐废弃掉了。常去的那餐厅厨师被人挖走,再端上来的牛排,吃起来和
睡了八年的床垫一般,迅速的被人们遗忘而关门停业,偶然路过那家工厂,里面
已杂草丛生,寂静的像个墓园,只有门上贴着厂房出租的字条随风哗哗作响。而
在某天突然接到一个不认识的手机号,传来条或许是发错的短信:「下个月结婚,
别把我忘了,祝活的快乐。」
又一个完全不愿弄清楚究竟在想什么的女人。
……
那晚,只有一样东西,却在几年以后的夏天,Dejavu般的,不期而遇。
正在做着的营生,牵扯到一家外资集团企业,世界五百强,大楼上挂着能毫
不费力将人砸死的SIXSIGMA立体金属字。
为了据占固定的市场份额,作为惯例的要给这里某部门主管定期填喂相对比
例的好处费。
但却突然出了意外变化,原来吃饱的主管突然跳槽,新上任的这位,在一流
名牌大学毕业后,只入职做了不到三年时间,就直接升调至此。
才只二十六岁。
无可奈何,只好从头来过。又找了中间人牵线,在电话里说明立场和意图,
顺理成章的谈妥了数字,但也只能当面交接,毕竟不能留下单据性的痕迹。
「吃什么饭,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他在电话里不耐烦的回绝了我礼节性的
邀请。
倒也和我意,这种饭吃完总是让我沮丧。
「周六下午到乡村俱乐部来找我。」他大致说了路线和地点。
竟然是几年前去过的那个县城中学。
……
笔直平坦的高速路踏平一切障碍,穿过所有那些能被购买的土地和林木,开
山平岭的将原来那路程时间缩短至还来不及辨识方向的短促。
青山中的那片平坦已完全被扩张过来的城市所盘踞,之前的学校,果园,农
舍完全不见任何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富丽堂皇却不失典雅别致的乡村俱乐部用红
黄相间的围墙彻底将不知由谁认定的,精粹性的广阔绿地和山角,揽入囊中。
停车场里我那辆灰头土脸的旧车,寒酸怯懦的跟各色我永远认不全的豪华车
型比邻而卧,俨然便是落伍者之车。那带有悲剧性的气质传染,连四个轮子急速
奔跑的机器都不能躲过。
我瞄了眼不远入口处镂刻「会员专享」四个大字的金属牌子,拨通那年轻主
管的电话。
「在那等着。」他说完随即挂断。
……
等待的时间,大概能用来砍倒一棵人那么粗的树。
但从远处迅速压将过来顶住我胸口,使我无法呼吸的,却是那辆光滑轻盈的,
高尔夫球车。
毫无声息的停在我面前,连车上的人也一样像是聚苯乙烯模压而成,一团死
寂的带着漆黑墨镜,白色球帽像死鱼肚皮般僵直。
恍惚中那么呆立着,直到他终于伸出手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
「喂!」又喊了一声。
我这才回过神,突然他摘下墨镜,用一种我无比熟悉的眼神瞪射过来。分明
就和那天晚上,失学少年充满憎恶感的盯视全无二致。
结结巴巴的用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叨咕了句什么。
「你什么毛病?」他没了耐性。
总算勉强组织出了句完整话语,大概性的说明了自己身体不适,随手从怀里
掏出个信封递了过去。
他迅速接过,看也不看的塞进身后包里。
「行了,你走吧。」他正要开着那闪亮的小车离开,却发现我正在用手摩挲
着车身外壳。
我也同时发现了自己失常的举动,赶忙扯手,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Weirdo!」他小声说了句。
……
那么,现在。
我坐在路边石阶上,随手扔掉了手中纸杯。
所有那些不愿记起的回忆,似乎终于发泄性的从大脑某个被挤破了的垃圾箱
里全数倾泄而出。
那里毕竟塞入了太多本不应该塞入的,数字。
总会有撑不住的时候。
作为这次失忆的后遗症,我彻底忘记了现在之后,我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
从怀里摸出支烟,悠悠点燃。
那种东西,忘记了也没关系。
我用力吸了一口。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森林已经越来越少。
看着惨白色的丝缕烟气从我眼前消失。
因为野兽也早已被屠戮殆尽。
那些翻腾着的尘粒,渐渐消失在这迟早会完全吞没
包括我这个落伍者在内
那所有一切的。
数字性苍茫之中。
-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