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便在此时,大道上一匹马奔近,一声长嘶勒在棚外,一个道人打扮的中年人
跳下马急冲进来,举起马鞭唰一下抽掉宋通手中墨斗,骂道:「小畜牲,你……
你找死么?」
那众人见了来的这个,方才那般凶悍之气通不见了,一起躬身道:「师父。」
宋通心中有气,又不能当父亲面发出,只得眼瞧脚下,站过一边。
这来人却顾不得他,忙转身满面堆欢对严五二人说道:「贫道是本地沛云殿
道官,贱号虚尘,不知两位大贵人来到,未能远迎,小犬又竟然胆敢冒犯,大罪
大罪!」
严五也站起身来答礼,看这虚尘时,四十往上年纪,三缁长须,骨相清奇,
只不该穿富贵道袍,手提马鞭控背拱手,不像个修道之士。看罢了,也便开口缓
缓说道:「道长客气,我却不是什么贵人,何劳亲迎。只是方才误会,想必有些
缘故,还望赐教。」
虚尘听了,慌忙答道:「想必这位就是严英雄了,既然询问,且容小道背细
说来。只因今年天道失常,入夏千里大旱,酷热至秋不解。贫道本管这里沛云殿,
原是祭祀过海龙王,数百年来帖到雨来,极为灵验,不想这番官民几番诚心大祭
苦求,全无半点效果。这事本来奇怪,直到近来发生几件大骇怪的事,方才见些
端倪。只这近处……」
说道这里,道官先停一停,偷眼看两个贵人都无不耐烦之色,方才续道:「
……这近处百里久称福地,本是国初龙女娘娘下界的地方,从来不曾听过有何妖
异,不料近月来,各村各坊都报诈尸,黑夜里又有飞骨,土里安不得亡人,许多
鬼魅变乱的事,就是大路之上也有僵尸化为人形,赚人开口招呼,好夺他生气。
小道们参详祖师古书,这是旱魃作妖之相。因此上禀了本官太爷,要做一场全堂
法会,日前正要四下里延请有名法师,不想天幸二位来到,合州百姓有救!」说
罢丢了马鞭便拜。
严五早上前伸手,那道人只觉身下如铜浆生住了铁瓦,那里拜的下去?、不
由更是骇异。
突然边上思树问道:「却从何处知道我们消息,你?」
道人虚尘见说,转头把思树一打量,忙赞叹道:「这位便是清露仙子?果然
无双!却不知怎生作了男装打扮?」
思树听人称呼她那个莫名奇妙的「道号」,又揭破男扮女装的行藏,不由脸
上作烧,又怒又羞。
却听虚尘续道:「尊师罗真人乃是道门泰山北斗,长生不老的陆地神仙,原
不敢奢望,不想今晨却得法帖,赐知二位已到这三里铺,合城万千之喜!仓促之
间不及召集吹打鼓乐,只小道一个飞马来接,不成想这小畜牲不成器,些须小事
也办不好,反冲犯了贵人!还望二位念他年少愚驽,看道门一脉面上饶恕。小畜
牲!还不过来跪下求贵人原佑!」
宋通一直在偷抬眼看这「清露仙子」,先前只道这是那外来人的一个伙伴,
虽然觉得好看却也没有多想,现下知道这男装是假,再看时,只觉的那风流态度,
真真比画上走下来的还好看,美的叫人心颤。这时但听父亲当着她面小畜牲前小
畜牲后的骂个不了,心里烦躁,一股没来由的火直冒上来,脖子一弯,不肯上前。
虚尘见儿子竟不听招呼,骂声「小畜牲,你!」上前就要打,却不想手中却
已无马鞭趁手,直气的抖作一团。那先生见状,急忙上前分说道:「老大人!且
莫愤怒,都是学生的过恶!都是学生才疏学浅,一时多口,妄论仙家宝物,公子
方才误会,千错万罪,都着落到学生身上!」说罢就长鞠到地。
众人见状也劝,只内中那鲁莽黑汉扯着声音高叫道:「这两个人,本来就不
分明,从个血海里出来,说是要上京,倒走到我们这处州!那女子又带着个什么
‘古玉’!还说是前日罗仙长给的!从那罗仙长处到我们这里,那里少的一千里
路?要依我说,这个不认做妖怪,那个是妖怪!」
这道人一番火正没发作处,听得这话,更是火上浇油,明晃晃直冲起三丈高
下,转身劈头便骂:「李大你个粗货!肉眼凡胎,却那里识得仙家法度!休说一
二千里,就是天涯海角,真仙作起罡法来,也是动动脚便到!你这货再胡说,仙
人一时恼起来,先把你变作牛马,到时却后悔不得!」
这黑汉素日是个欺硬服软的人,性子上来,便真有神道也不惧怕,当下听了
道官这骂,一时忘了这是兄弟之父,赶上前便要揪打,众人急忙当住。
正在纷扰之时,突听:「都别再吵!」一声喝得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动
作。
却是思树心烦,一时冲口而出,随即后悔,但见众人都望着她,各种情态神
色都有,只自己这边严五却仍如泥塑木雕的一般,不得不勉强撑道:「你们……
你们不要这个样子!我们经历本来甚是离奇,也怪不得宋公子。却不知罗真人…
…我师父有些什么话来?此间变乱又究竟如何?为何要这般来迎我?」
虚尘待她说完,却恭恭敬敬稽首道:「说来话却繁琐,此间不甚便,还请二
位移驾敝宫,容小道细细的禀来。」
当下众人都取了桌上行李物件,算还茶钱,那老赵却哪里敢收?颇费些功夫,
作好作歹,方才多少收了些。
出的茶棚,思树先上了马,那虚尘便要将自家马匹让与严五乘坐。严五自然
说出自己素来是不乘马的,思树也帮说,又费些口舌。虚尘自己也不上马,就空
牵着,和儿子,徒弟等簇拥着马上马下二人奔大路而去。
日头偏西多时,更不怎么热,思树骑在马上,就便问旁边虚尘老道本地大旱
及闹鬼怪的事。她本来出身极尊贵,不用妄自尊大,自然一派清华气像,加之风
度非凡,无论做什么事都只会让人瞧着心悦诚服,加之这虚尘虽然也在道门,却
偏是个官迷,最是趋炎附势,自然是问一答十,全无隐瞒的了。
原来处州以南四五百里,有个更生滩,本是数百年前云太尉督率船队登陆之
处,当时军民人等见这大好无主土地,俱都依了分派,结成大小队伙四下去占,
内中有一只大船上人,朔条大河——现今唤作思河的——一直往上,到的一处浅
滩不能再进。那火长——越海时,一船上为头的便叫火长——夜里得了过海龙王
谕示,众人便倚着在河边选了佳地起了一个所在,唤作罗城,其中又有专祭过海
龙王的沛云殿,一向极是灵验,自修成之日以来香火便及其繁盛。现下殿中有道
众百十人,为头的便是这个世袭「沛云清净羽士」——朝廷赏赐的从八品官职,
自武成爷博戏把这城子税赋输给先的真人后,道观主持就一直管殿又管城,旁无
其他正说话间大路一拐,马蹄的的敲打着石板(这里已经是青石板铺就的路面—
—便名州大街也不过如此),一大片绿林排列开去,不远处一座小山顶上赫然一
座黑色城寨,仔细看时,四面寨墙高耸,插下许多旗帜,落日下迎风飘舞,自有
一派威严气象,虽是个小去处,却也非凡。
众人就大路上望这罗城来,说来奇怪,自望见这罗城起,思树就只觉遍体生
凉,一些也不热了,于是趁虚尘说罢一桩「孝感天地李寡妇」换气之机,问这个
缘故。
「哎呀,却看小道如此糊涂,竟连这个也忘了!只因这方圆五里是过海龙王
下界福地,一年四季如春,便今年大旱,四境如火烧一般,此处也清凉依旧,这
就是仙家福地的头一桩好处……」
下面话她却无心再听,只见大路两旁靠树上却搭了些窝棚,许多衣衫褴褛,
骨瘦如柴的人东躺西倒,本来有气无力,一见有体面人来,却又扶老拖幼,呼儿
唤女的纷纷涌上马前来,怕不有上百人,一时到处是枯瘦的面孔,只听得「可怜
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虚尘手下人却不待吩咐,一番叱喝推打,赶出一条路来。思树见这惨景,心
下甚是不忍,正欲开口说话,却听久未开口的严五用那种冰冷的语调说道:「便
这些,都是逃旱的?」
「严英雄所见不差,这些便是四乡八里安不得身,到本处祈雨的,虽然早已
多次谕知只要出钱办会便是心诚,无须这般苦守,但是愚夫愚妇,实在不听道理,
却也只得由他们去了。
思树听了本来想出口的话语也不说了,只牙咬下唇,就鞍袋里取出银两散于
众人,虚尘却待要挡,却已来不及了。
众灾民平日里便有人布施几个铜板也难,突然见这人手中大锭小夥,出手更
似财神爷一般豪阔,顿时哄一下涌上前,无数手。碗直朝思树马周伸来,人潮汹
涌,虚尘等却哪里拦挡得住?
思树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觉一阵慌乱,她自幼尊贵,对金钱多少从无概
念,这番心慌之下,好几十两银子连零带整几乎一瞬间便已干净,却只有几个人
到手,场面更是大乱,老弱仍是眼巴巴的围定财主,较强壮的却自追逐扭打起来。
突听得焦雷般一声吼,那李大从马后跳出来,三拳两脚,早打倒四五个抢的
人,众灾民见这大汉凶恶,有眼乖的又发现那城里几番要赶人的道官在旁,顿时
又发声喊,一哄散逃,李大也只抢回锭大银在手,欲再赶时,却那里赶去?
地下除了刚着了重拳倒了呻吟的,只剩十几个老弱,挣扎不动,这黑汉也不
还回施主,更不请道官相公的示下,气愤愤的拿着这约莫十来两,且寻器物便准
备把这银子分开把于他们。只是这里却那里借剪刀去?他原地转了三转,见有两
个差役飞跑来迎羽士相公,眼睛一亮:「来的好!」就迎上前夺了一人腰间官刀,
几乎连腰带也扯断了去。
那差役正当发作,却见这人却是罗城里第一个性急如火,服软打硬,疯魔的
元帅,惹祸的都头,无爹无娘,自幼在庙里安身的李大,旧年打死过黄牛的,凡
惹他的多筋断骨折,道官相公的公子又和他好,只得先忍气吞声了。
黑汉李大却那管他如何想法,就当路青石放了银锭,拿刀刃去割,不好割,
恼火起来,翻转刀背去砸,,险不砸着自家手——却只扁不断。
正在他怒火如狂之时,突的边上生出只手来将这银子抢了去,李大大怒,抬
头正欲骂时,却也与众人一般目瞪口呆了,原来是那不死不活的黑衣汉,左手中
拿着银锭,右手或搓或扯,便取下一条条银子来,脚下不停,分发到那十几个老
弱手中去了。
转瞬之间银子分完,严五却自走回原处,神色全无变化,浑似不曾听见千恩
万谢声。而这边从虚尘道官到才来的两个差役,无不依然目瞪口呆,只有思树早
见惯他神力,正冲严五微笑,心里没来由的一股自豪感。
[ 本帖最后由 080 于 2012-2-20 13:5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