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21岁的穿着破棉絮的志愿军180师战俘张城垣走进釜山战俘营时,一位美军大兵塞给他一份中英文标识的《关于战俘待遇的日内瓦公约》,上面写着战争双方对战斗员和战俘的权利。他还从朝鲜人民军战俘营得知,根据这份公约,战俘竟然可以让本军队中军官战俘自治管理。
30年后,山西运城军分区给张城垣下达了政策平反的通知书,他被告知可以去县文史馆上班,并获得了300多元的生活补助。在以后长达20多年的上访历程中,张城垣始终明白,他应得的待遇其实在那份薄薄的公约书里都已写明,而早在1952年7月,中国总理周恩来就发表声明承认该公约。
在中共高层谨慎地为韩战归俘平反的第2年,总政治部参照该项政策文件,又相应地提出对1949年金门战役中被台湾遣返的战俘进行复查处理的意见,3000多名被开除党籍军籍的原福州军区28军的解放军士兵恢复了应有的待遇。
由于国家制度和意识形态差异,英雄主义和人道主义在中共军队适用的范围和对象完全不同。前者被诠释为“不怕牺牲,坚韧不拔,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不交枪,不被俘,被俘等于变节”的思想,在这支军队内部牢牢驻扎数十年;而后者更多针对的是敌方的优俘政策。
有战争就可能有被俘,怎么样正确看待战俘问题,在军队内部引导、正视和对待己方被俘人员,在60年后的中国大陆,仍是空白话题。
战前气节教育
半个多世纪后,志愿军180师老兵张城垣还记得1951年4月,朝鲜汉江起了雾晨,他刚与政治部组织科的几个同事烧完一大堆的文件档案材料,准备突围,却发现四周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美国兵-他被俘了。
张城垣1950年10月入党,1951年4月被俘之时,他的预备党员资格刚刚转正。销毁的师部档案材料中就有他的党员资料卡片,以后的张城垣为这张薄薄的纸片-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事实-奔波了几十年。匆忙烧掉的还有一大摞他编辑的阵地小报《战士生活报》,以及临战前,师政委吴成德让其起草的志愿军3兵团60军180师的战前气节教育材料。
在他负责编撰的这本小册子中,他以师党委的口气要求全师指战员发扬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在战斗中,“绝不交枪,不投降,不被俘。”这批油印好的政治教育材料,已经师党委讨论通过,原准备下发到师所属的各团营连去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每次临战前的战斗动员和战前气节教育,是中共军队约定俗成的做法。
在中共建政前后的数十年间,无论是早期的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对越自卫反击战等大小数百次上规模的正面作战,这一克敌制胜的优良传统始终没有改变过。
走进战俘营的那一刻,张城垣有点羞愧,作为中共军队的一名政工干部,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被俘意味着什么。在集中营内的中共地下组织“回国支队”里,他仍负责政治宣传,搞的还是气节教育。张城垣写了几点提法以供宣传:“被俘之后要坚持斗争和信仰,做祖国的优秀儿女,不去台湾,不叛变。”
然而,在一年多后的辽宁昌图志愿军归来人员管理处,负责教育审查归俘的干部瞪着眼睛向他吼道“人民军队的字典里没有'被俘',被俘等于变节……”时,他傻眼了。
更让张城垣想不到的是,当他在美军的战俘营里为被俘痛苦万状时,在志愿军的碧潼战俘营地,低矮的铁丝网内,几十名美国白人战俘的篮球体育比赛声震荡山谷,仿佛这不是战俘营,而是一场国际篮球联赛现场。
志愿军给予联合国军战俘的待遇,甚至比志愿军战士更优裕。
在第一次战役处于收尾阶段的1950年11月5日,彭德怀专门给金日成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竭力向他推介中国军队优待俘虏的政策和经验。彭在信中说:“解放战争中,我们的兵员主要是靠俘虏。这些俘虏经教育改造后,很多人都愿意参加革命队伍,以后成为战斗英雄,这证明俘虏是可以争取和改造的。”
为了让这些联合国军战俘回去后,能把中国军队的人道主义精神“告诉你们的同伴”,“敦促你们的同伴掉转枪口对准你们的军官”,联合国军战俘每天吃的是自己烤制的土面包,还有营养丰富的牛肉、鲜鱼和鸡蛋。
当时志愿军部队实行供给制,伙食标准营团干部每人每月18元,连以下指战员每人每月12元。而这些战俘按每人每月15元供给。
昌图突变之谜
对联合国军战俘和对“自己人”采取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是6000名志愿军归俘回国后才得知的。然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其实出自同一个“战俘观”:当了战俘,必定会被“洗脑”并变节,站到敌对阵营一方。
在回国后的头几个月,6000多名志愿军战俘(含1千多名的伤病残战士)享受的也是“中灶生活”。新华社1953年从开城发回的报道说:“在开城招待所,我方归来人员每天吃到从各地运来的大米、白面和新鲜的肉类、菜蔬、蛋品及其他富有营养的食物。”
归俘们吃饱穿暖后,很快又迎来开城市各剧团、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部队文工团的络绎不绝的演出慰问。东北籍归俘采德江在看到鞍钢八号炼铁炉出铁的照片时,兴奋地向新华社记者说:“祖国的建设真是惊人的快呀!我们今后一定要以百倍努力参加祖国的伟大建设,来报答祖国人民对我们的关怀和照顾。”
对自己的前途,归俘们显然太乐观了。
突如其来的,有一天,管教干部仿佛换了脸,开始组织大家反复“学习”。他们被要求交代在战俘集中营里各自的表现,开始是自查,后来是背靠背的互查。欢愉的空气很快降至冰点。
原南京军区女作家于劲曾经写过一本对志愿军战俘的纪实采访录《厄运》,并在香港出版,该书写出了当年战俘营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即志愿军战俘彼此之间的残酷斗争,包括“红色战俘营”处死了很多“可疑分子”。在书中,归俘南阳珍回忆道:“不少人对被俘与投降的概念分不清,不少人认为被俘时没有负伤、被俘时没有反抗、举起手的都是属于投降行为。大部分同志都交代说自己'贪生怕死,被俘投降',给自己上纲上线的相当普遍。许多同志对照'军人气节'、“党员八条标准”、《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都觉得自己差得远。”
北京归俘张泽石、湖北归俘赵壁等人在2010年6月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称,当年的昌图对归俘的认定经过了几次反复,“原来内定的方案中处理都妥当,后来标准突然从严。”
最后下达了归俘处理结论:恢复军籍的600人,开除军籍的700人,承认被俘前军籍的4000多人。湖北籍的一位身上刺了字的志愿军归俘被开除军籍,开除党籍。他不服,开始往中央写申诉信,东北军区把他的申诉打回来,在批转给他的申诉件上,写着大大的两个红字“可耻”。
昌图政策为何一夜突变,在许多健在的志愿军归俘心里仍是一个谜。归俘张泽石说,据他当年向总政落实办打听,当初归管处的几项处理结论层层上报至总政后,肖华主任又上报至毛泽东处,毛圈阅后批示,处理过轻。但事后曾在总政任职的靳大鹰却否认了这一说法。
上海归俘唐跃听说的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成为战俘的同志到中组部等地一看,说是康生搞的鬼。原来的处理不是那么回事。”
昌图归管处主任、志愿军原179师政治部主任郭铁在1980年代末接受靳大鹰采访时说:“对这些战俘的处理方案,搞了好几次,最初的方案在1954年2月就定了,但后来又改了,我们按照这个方案报上去的处理意见,被批评说是右了。”
“现在看来,对这些归来同志处理是严了。但是,我们历来强调军队的顽强性,强调革命气节,不交枪,不变节,不当俘虏。当了俘虏,至少就把部队番号告诉敌人了……以前我们就是这么打过来的,要一直打到剩最后一个人,像狼牙山五壮士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今后还要如此。”接受靳大鹰采访那年,郭铁时任总参通信部高职,信仰依旧不变。
新旧战俘观
尽管归管处的干部对战俘的处理也有看法,但郭铁后来有一次去沈阳汇报,一位部长对他说:“你们就按上级精神办,按上级的指示执行。”
事后有着丰富党内工作经验的他总结说,中共军队对己方战俘的处理,历来是从严的。“文革”中西路军被打成叛徒,刘少奇也被打成叛徒。多少年来,在中共党内,被俘问题永远是一遇到“运动”就说不清。“历次政治运动都是搞这些问题。”
中国对被俘人员的政策,近似于前苏联对待“二战”期间遣返归国的战俘的政策。《赫鲁晓夫》一书中,记述了在乌克兰发生的事。“那些在集中营里活下来的战俘的命运是很不幸的,他们一般都被认为是可耻的。军官一般都要判刑,虽然大多数普通士兵被允许回家,但却被剥夺了某些权利。”
中共建政前后至今,除朝鲜战争、金门战役外,大规模被俘上千人的战争还有1941年的“皖南事变”,当时新四军被俘6000余众。抗美援越、中印、中苏等小规模的几次入境或边界作战,军方尚未公布战斗人员被俘事件。
对那些被俘人员的处置,军队方面依据的是1949年中组部下发的一个《关于对被俘被捕归来人员的登记处理办法》。该处理办法规定:
对那些积极参加狱中对敌斗争的各种活动,始终保持共产党员的气节者,经严格审查,恢复党籍;
对被俘期间,犯过错误,但情况轻微,旋即改正,又继续坚持对敌斗争者,经审查,可恢复党籍,给与党纪处分,较重者予以开除;
凡公开表示不愿遣返,参加反动组织,并进行反革命活动,在战场投敌,在战俘营为敌服务分子,当过特务分子等,一律开除党籍。
然而,实际处理战俘时,并不完全依据此条文,很多时候看政策形势和长官意志。在志愿军归俘平反的前一年,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打响。一年后中越双方互换战俘,越南方面交还中方共约400多名战俘,之后,这批战俘中大部分都被留用在原部队继续服役,仅有一名解放军战俘营长被撤职查办。
此次,中方对战俘的处置办法,显然较以往更“人道”一些了,但在军队内部,战俘问题一直是一个讳莫如深的敏感词。联合国《日内瓦公约》虽然颁布了30多年,中国政府亦很早声明予以承认,但中共军队中的部分人仍然认为,联合国战俘公约是个地道的舶来货,中国军队是党领导的特殊军队,应该有自己的主意和主张,“不应该被敌人牵着鼻子走。”“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革命军人怎么能允许把枪交给敌人,这不等于允许敌人拿这些武器来杀我们自己吗?所以被俘可耻。”
但也有一些将领有不同观点。1998年,河北省军区政委贺明少将向中央上书他的“新战俘观”。贺明原系志愿军65军193师政委,曾参加过板门店中方解释团(对战俘进行归国劝说工作的一个机构)。对志愿军归俘的遭遇,他抱以深深的同情。
对照军队现实,贺明反思到:“我军对归来人员尚无成熟的处理政策,继续墨守成规,坚持不能被俘而自杀的战俘观以及把人的生命与被俘对立的观点,这是对被俘人员生命的冷血。”
他认为军队内部应该改变旧有的战俘观:“对被俘过经审查无过错的人员应留在部队重用,他们是经过战争和战俘营考验的宝贵的人才。回乡战俘,应与其他复员转业人员同等对待,不能歧视,要给予统一的公民权利。”
这位经历了朝鲜战场血肉搏杀的中共高级将领说,在战场上,自杀不是唯一的办法。应广泛宣传被俘人员在集中营斗争的英雄事迹;对不幸被俘的战友,要客观全面从实事求是出发,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政审阶段,反复核查,不主观恐吓,定调调。区别对待,有功则奖,有过则罚。
贺明更建议,军方和地方法制部门应据唯物史观来制订有关战俘的政策,并纳入国家宪法,使之合法化。“把新战俘观体现在我军的纪律条令和政工条例、战斗条令中,在部队训练进行到一定程度,应分别对官兵进行一定形式的新战俘观的教育。”
贺明据此写成了《论新战俘观》一书。成书的那一年,他在贵州省军区任上离休,享受大军区副职待遇。
1990年版由江泽民签署的中共军队三大条令中,军人宣誓的最后一条“英勇斗争,不怕牺牲,保卫社会主义祖国,保卫人民的和平劳动,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背叛祖国”。解放军纪律条令则依旧注明,缴获归公,不虐待俘虏。
2010年6月,胡锦涛签署的新版解放军三大条令发布,条令新增他的很多着述。贺明期待中的有关战俘观的表述,并无新增。
6月19日晚上,张城垣又与昔日的180师战友孟伟哉叙了一次旧。孟伟哉原是张城垣宣传科的同事,第五次战役打响前,孟因被叫去军部帮助工作,而幸免于难。他退休前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中国文联党组副书记兼秘书长。
孟看了最近大陆正在热播的一部电视剧,在电话中向张城垣大发感慨:“从现在大陆创作的影视剧所提倡的精神来看,军队的战俘观,看来还没什么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