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马(铁浮图)是用来防守的
连环马这个名词,对大部分人来说都不陌生,《水浒》里面呼延灼使用连环马,一度让水浒英雄胆战心惊,而金庸先生在描写襄阳之战时,杨过也利用此计救了耶律齐一命,连环马可谓深入民心了。而这连环马是有其原型的,那就是《宋史 岳飞传》所记载的铁浮图、拐子马。
《宋史 岳飞传》记载:“初,兀术有劲军,皆重铠,贯以韦索,三人为联,号“拐子马”,官军不能当。是役也(郾城之战),以万五千骑来,飞戒步卒以麻札刀入阵,勿仰视,第斫马足。拐子马相连,一马仆,二马不能行,官军奋击,遂大败之。”
而《宋史 岳飞传》这段记载,则来源于岳飞之孙岳珂所编写《鄂王行实编年》。里面是如此记载的:“初,兀朮有劲军,皆重铠,贯以韦索,凡三人为朕,号‘拐子马’,又号‘铁浮图’,堵墙而进,官军不能当,所至屡胜。是战也,以万五千骑来,诸将惧,先臣笑曰:‘易耳!’乃命步人以麻札刀入阵,勿仰视,第斫马足。‘拐子马’既相联合,一马偾,二马皆不能行,坐而待毙。官军奋击,僵尸如丘。兀朮大恸,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矣!’”
然而,对于这段记载,宋史专家邓广铭先生提出质疑,并写出《有关“拐子马”的诸问题的考释》一文。由于邓先生论证得当,大家普遍认同邓先生关于拐子马的解释,认为拐子马不过是左右两翼骑兵而已;至于铁浮图则是比较精锐的重甲骑兵,两者是不同的。而所谓的“贯以韦索,三人为联”的连环马阵法,邓广铭先生引用乾隆御批上的话,认为这种连环马是属于“无稽之谈,既不近情,也不合理存在方式”。而另一宋史专家王曾瑜则认同拐子马就是左右翼骑兵,而铁浮图以连环马的方式是可能存在,岳珂的错误在于把“铁浮图”等于“拐子马”了。
他们都是宋史专家,究竟谁说得对呢?让我们一起来研究一番吧。
在讨论之前,我们先明确一点,那就是拐子马是左右翼骑兵已经得到公认,所以我们所讨论的,不过是连环马阵式有否可能存在而已。而我们所引用的史料,有不少是把拐子马和铁浮图混淆的,这点我会特别标明,请各位注意。
关于连环马,乾隆御批是这样说的:
“北人使马,惟以控纵便捷为主。若三马联络,马力既有参差,势必此前彼却;而三人相连,或勇怯不齐,勇者且为怯者所累,此理之易明者。拐子马之说,《金史·本纪·兵志》及兀朮等传皆不载,唯见于《宋史·岳飞传》、《刘锜传》,本不足为确据。况兀朮战阵素娴,必知得进则进,得退则退之道,岂肯羁绊已马以受制于人?此或彼时列队齐进,所向披靡,宋人见其势不可当,遂从而妄加之名耳目。”
这里所提到的拐子马,其实就是我们所要研究的铁浮图。我们必须承认,这个分析,是相当说服力的。当然了,我们可以举出《宋史 吴玠吴璘传》的记载来进行反驳,认为连环马之类的东西是可能存在。因为里面记载金军攻宋军把守的仙人关时,也使用了相似的连环方式:“璘军少惫,急屯第二隘。金生兵踵至,人被重铠,铁钩相连,鱼贯而上。璘以驻队矢迭射,矢下如雨,死者层积,敌践而登。”。但若我们仔细思考,便发觉其中不妥。因为从该记载来看,金兵虽是进攻一方,但显然都是步军,所以才有“鱼贯而上”“敌践而登”之类的记载,而仙人关一带都是山地,不利于骑兵作战,金兵下马作战,显然是正确做法。所以这则记载,只能说明金兵下马作战时,能使用类似连环的方式,而不能证明有连环马的存在。由此看来,乾隆的御批,似乎是无可辩驳了。
且慢,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历史中,就没有连环马其他记载么?答案是肯定的。
《晋书》卷一O七《石季龙载记》:闵怒曰:“吾成师以出,将平幽州,斩慕容隽。今遇恪而避之,人将侮我矣。”乃与恪遇,十战皆败之。恪乃以铁锁连马,简善射鲜卑勇而无刚者五千,方阵而前。闵所乘赤马曰硃龙,日行千里,左杖双刃矛,右执钩戟,顺风击之,斩鲜卑三百余级。俄而燕骑大至,围之数周。闵众寡不敌,跃马溃围东走,行二十余里,马无故而死,为恪所擒。
和金人一样,来自东北的鲜卑慕容军,遇上中原悍将冉闵后,天才将领慕容恪便以铁锁连马,发明了这令后世津津乐道的连环马来对付冉闵,结果还取得了成果。可见,金兵使用连环马,并非无稽之谈,而是有其历史渊源的。而且,慕容恪VS冉闵,兀术VS岳飞,大家在这一组对比之中,是否发现一些奥妙之处呢?
然而,连环马的出现,并不能完全否定乾隆御批的质疑,因为连环马的进攻能力,确实是应该受到质疑。那慕容恪是如何使用连环马的呢?《晋书.载记第七》记载了他的一段话,可以作为他使用连环马的战术指导思想:
“闵师老卒疲,实为难用;加其勇而无谋,一夫之敌耳。虽有甲兵,不足击也。吾今分军为三部,掎角以待之。闵性轻锐,又知吾军势非其敌,必出万死冲吾中军。吾今贯甲厚阵以俟其至,诸君但厉卒,从旁须其战合,夹而击之,蔑不克也。”
。
“吾今贯甲厚阵以俟其至”一句其实已经说得非常清楚,那就是连环马的作用,绝对不是后世传说那种坦克式的进攻,而是用来防守的重甲兵团!
这个结论有些让人难以置信。那么,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石季龙载记》中的一句话:“简善射鲜卑勇而无刚者五千,方阵而前”。请注意善射一词。假若这连环马是用来进攻的,由于行动不便,弓骑兵的机动优势是大大降低,而失去机动优势的弓骑兵,又怎么会是步军的对手呢?作为优秀的游牧民族将领,在马背上长大的慕容恪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那么他们使用弓箭何用?而且还是特意挑选军中的神射手呢?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这五千勇士,是手持弓箭,躲在连环马后或者坐在连环马上不断发箭,作为防守之用的。
我们清楚,骑兵善攻不善守。但就慕容恪当时情形来说,他需要“今贯甲厚阵以俟其至”,于是想出连环马这计。很显然,由于马匹是原地不动,或者是缓慢前进,那么对马匹机动性要求就非常低,唯一要担心的是马匹受惊,胡乱四窜,所以只有使用“铁锁连马”。马匹全副甲装,人藏在马后就如躲进一栋铁墙。冉闵的步军再厉害,也冲杀不过来。而马后鲜卑弓箭手却可以弓箭进行杀伤,再加上两翼合围,“夹而击之”,冉闵便只有失败一途。这样一来,我们就完全可以回答乾隆御批对连环马的质疑了。
在看了慕容恪VS冉闵一战后,让我们再来看看兀术VS岳飞的郾城之战。大家知道,一种军事战术并不是凭空而生,一般都有其渊源的。那么兀术所指挥的金兵,有这种传统么?答案也是肯定的。
《三朝北盟会编》卷三《女真纪事》中记载“初叛之时,率皆骑兵,旗帜之外,各有字记小木牌。系马上为号。每五十人为一队,前二十人全装重甲,持棍枪,后三十人轻重操弓矢,每遇敌必有奕二人,跃马而出,先观阵之虚实,或向其左右有前后结队而驰击之,百步之内,弓矢齐发,中者常多。胜则整队而缓追,败则复聚而不散,其分合出入,应变若神,人自为战,则胜。”
《云麓漫钞》卷四:「绍兴初,尝获北方探事人,云:『虏用兵多用锐阵,一阵退,复一阵来,每一阵重如一阵。重兵既乡,郎作圆阵以旋敌人;若敌人复作圆阵外向,郎下马步战,待其败走,上马追之。自用兵以来如此。』」
综合上面两则记载来说,金兵的作战方式的是先以重骑或者是下马步军压阵,但不利用重骑冲锋,然后在派人试探虚实之后,后三十人,操弓矢,从左右两边包抄而进,此称作拐子马翼进。这些拐子马的作用,在于以乱箭使敌军受伤,最终混乱。在和金兵作战过程中,无论是宋军还是辽军,都有很多溃散的记载。这一方面固然和宋辽两国兵心涣散有关,而金兵的弓箭骚扰,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些拐子马若退,会退到那里呢?他们应该是退到重骑兵后面,借助重骑的保护而休息,或者特意退却,吸引对方步军和骑兵前来追赶,露出破绽的时候,重骑再突然发难。
再简单来说,金兵是采取的中路防守,两翼夹击的战术,这和慕容恪破冉闵一战的思想“吾今贯甲厚阵以俟其至,诸君但厉卒,从旁须其战合,夹而击之,蔑不克也”何其相似也!加上金兵的重骑是出了名,那么,连环马的出现,就不是不可思议了。
让我们再看看铁浮图的最早出处吧。原始史料《顺昌战胜破贼录》是这样记载的:
“而四太子(兀术)披白袍,甲马,往来指呼,以渠自将牙(按同衙)兵三千策应,皆重铠全装。虏号铁浮图。”
请大家注意一点,这铁浮图是兀术的牙兵,即是亲兵。这亲兵固然有冲锋陷阵之作用,但保卫主帅,也是其应有本分。但骑兵利攻不利守。如何保护好自家统帅呢?这些铁浮图就有可能就采取连环马的方式了。
那么,在郾城一战中,兀术是否到了有性命之忧的地步呢?让我们阅读一下《宋史 杨再兴传》:「飞败金人于郾城,兀术怒,合龙虎大王、盖天大王及韩常兵逼之。飞遣子云当敌,鏖战数十合,敌不支。再兴以单骑入其军,擒兀术不获,手杀数百人而还」。
邓广铭先生在《宋史 岳飞、张宪、牛皋、杨再兴传考源》一文中,认为杨再兴一传“全篇皆本诸宋代国史”。也就是说,杨再兴传,是没有受岳珂的《鄂王传》影响,有其独立的史料价值,从上述记载来说,杨再兴将军是在“敌不支”的情况下去擒杀兀术。也就是说,在郾城之战的某个时刻,金兵已经处于劣势,所以兀术的亲兵采取防守战术,利用连环马正面死守,同时继续发挥两翼骑兵的优势,企图重演当年慕容恪大败冉闵一战。只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岳飞可能是受到刘锜顺昌一战的启发,“乃命步人以麻札刀入阵,勿仰视,第斫马足。‘拐子马’(应为‘铁浮图’)既相联合,一马偾,二马皆不能行,坐而待毙。官军奋击,僵尸如丘。”由于兀术中路连环马被破,加上杨再兴将军英勇作战,一心要杀兀术。这时金兵再也厉害也招架不住,只好大败而逃。我想,这个才是郾城之战的真面目吧。
与闵一战中,慕容恪的参军高开(作为一个参谋人员,这个人在这一战里居然战死了,想来也是出现了类似郾城之战那样中军本阵告急的情况)建议道:“吾骑兵利平地,若闵得入林,不可复制。宜亟遣轻骑邀之,既合而阳走,诱致平地,然后可击也”。
所以当时慕容恪面临两难选择,在平地骑兵无法防守,但如果在林中,则骑兵不能发挥所长,所以最终就出现这临时的变态方阵——连环马了。
郾城之战也是差不多。那里都是平地。
附带说句,曾经有部分网友曾经质疑过砍马腿的可能性。其实中国历史上,关于砍骑兵马腿不只一例。
《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六十:
慕容绍宗引军击侯景,景辎重数千两,马数千匹,士卒四万人,退保涡阳。绍宗士卒十万,旗甲耀日,鸣鼓长驱而进。景使谓之曰:“公等为欲送客,为欲定雌雄邪?”绍宗曰:“欲与公决胜负。”遂顺风布陈。景闭垒,俟风止乃出。绍宗曰:“侯景多诡计,好乘人背。”使备之,果如其言。景命战士皆被短甲,执短刀,入东魏陈,但低视,斫人胫马足。东魏兵遂败,绍宗坠马,仪同三司刘丰生被伤,显州刺史张遵业为景所擒
而宋人笔记《鹤林集》卷二O《边备札子》:「中国所以制马之具,亦岂无策。如宗泽军以战车当其冲,韩世忠军以长斧斫其足,刘錡军以竹筒盛熟豆乱其群。近世毕在遇、邑再兴之徒犹能募敢死军,用麻扎刀以截其胫。
而明代名将戚继光在兵书中也有记载:
《练兵实纪杂纪卷五 军器解上 藤牌解 》
以藤为之,中心突向外,内空可容手轴转动。周檐高出,虽矢至面不能滑泄及人。内以藤为上下二环,以容手肱执持。重不过九斤,圆径三尺。兵人一手持牌,一手持腰刀,此即岳飞旁牌麻札刀之制,令军低头,只砍马足,以败鸟珠拐子马是也。其制虽稍有不同,其用则一。此牌兵持,必以狼筅为恃,盖此皆短器,不能当敌马,用筅拒其马,以牌出筅下砍其马足。此器出入阵中行伍之内,进退便利,且卫且杀,南北通用之利物也。
最有趣的是,在波兰小说《十字军骑士》中也有砍马腿的记载:
玛茨科吩咐手下人把战场上日耳曼人的长柄战斧收集拢来,分配给三十来个勇猛的战士,让他们向日耳曼人的人群冲击过去。“斫马腿!”他喊道。立即产生了奇特的效果。日耳曼骑士的剑够不到时母德人,而时母德人的战斧却在无情地劈着马腿。
这位获得诺贝尔奖的波兰作家显克维奇显然不会看过〈宋史 岳飞传〉(那年头还没有外文版的中国历史书籍)。他如此描写,想必欧洲也有一定的砍马腿战例,才让这位作家妙笔生花吧。
评论:
个人认为,文章里推测和猜想很多,不可尽信。
有没有可能铁甲连环马根本就不是用锁链连在一起的,而是指甲骑的连环波次冲锋,类似波兰骑兵的反复冲击战术(著名的U形冲锋战术,骑兵在步兵3-4米长的矛距离之外挥舞5-6米长的矛,一击就走,直到敌军阵脚大乱),或者是传说中上杉谦信的车悬阵战法?
为了抑制这种战术,步兵就不能呆板的固守,必须采取冲击,打乱骑兵的步调,以获取胜利,这反而更符合当时一些战例的实际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