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年一过完,我总会满是遗憾地对母亲说,过年真好,要是能天天过年
就好了。
母亲笑了,然后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做王宝钏。
王宝钏是民间传说中的一个女子,她有很多故事,比如与家庭决裂毅然嫁给
寒门子弟薛平贵,丈夫远征她苦守寒窑十八载,武家坡上薛平贵乔装调戏妻子试
其贞节,夫妻团聚终得与西凉公主共侍一夫等等,母亲前前后后不知道给我讲过
多少遍,我已然对这样的故事没有了多大兴趣。
母亲问:「你知道王宝钏和薛平贵到了西凉国之后怎样了吗?」
我就说:「吃好的,穿好的,天天在享受呀!」
母亲说:「差不多。不过你可能想不到,她只过了18天的好日子,就死了。」
我顿感惊愕。
母亲接着说:「薛平贵觉得对不起王宝钏,就问王宝钏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王宝钏说我在寒窑十八年,日复一日吃野菜,人家过年我心寒。所以,我希望以
后的日子天天都在过年。薛平贵说,我身为朝廷功臣,如今有钱有势,你这个愿
望能帮你实现。薛府从此张灯结彩,锣鼓喧阗,酒宴铺张,百官到贺,天天像过
年一样隆重,这样的日子一共持续了十八天。十八天后,王宝钏就死了。」
「她没生什么大病,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我甚为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王宝钏其实还有十八年的阳寿,但天天过年,每天都长一岁,阳寿不是很
快就被折尽了吗?哎,可怜的王三姐啊!」说到这里,母亲长叹一声。
我全然没有母亲那样的嗟叹,我心底里升起的是一种恐惧,从此以后,我不
再说希望天天过年这样的话了。
我至今也没问过母亲她是不是有意要讲这故事来震慑我的非分之想。我猜多
半不是,母亲大抵是因为我的话突然想起了这故事才说给我听,她应该是没考虑
过要达到什么目的的。
说来,「天天过年」不过是贫苦日子里的一个美好愿望罢了,孩子平时吃不
上的饺子,穿不得的新衣,过年的时候,爹娘总是尽力帮孩子实现。如今,我们
的社会进步了,生活富足了,每天的日子都像在过年,谁要再说这样的话,可真
要贻笑大方了。
好日子要耐着心等,来了之后要好好过,不要心急,一心急,好日子就容易
给糟蹋了。
几年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简单结论。
但我始终困扰在「王宝钏之死」的悲剧命运中。
有一天,我竟突然明白了:
王宝钏折尽十八年阳寿,不是过年惹的祸,杀死她的,是她自己啊!
十八年形同寡妇的苦守,要说寻死,早不知道得死多少回了。母亲分明和我
说过,富家子弟半夜敲门,意欲占有王宝钏,王宝钏不堪骚扰,一根绳子悬于梁
上,可首系绳扣的一瞬间,绳子竟然断了。母亲还说过,王宝钏到崖边挖野菜,
一脚踩空坠落下去,就在此时,一片祥云把她轻轻托住,安全送回崖上。母亲说,
好心惊动天和地,王宝钏感动了神仙老母,每逢绝境,老母就出来救她,保她不
死。
王宝钏是死不了,还是不能就这么死呢?
要是真这样死了,怕是要给无数好事者带来永无穷尽的臆测吧,比如,道学
家会捋着胡须持重地说:「不明不白地死了,到底是没守住贞节啊!」如此,王
宝钏还会成为千百年来的道德楷模吗?
十八年形同寡妇的苦守,希望如同被锉刀时刻打磨过一般,怕是所剩无几了
吧。与希望一同消失殆尽的,还有爱情。当年那个儒雅英俊与自己海誓山盟的男
人还在吗?十八年后,这个男人回来了,不过却是心里揣着另外一个女人回来。
而且,竟然还易容扮作问路的军爷来试探自己的忠贞。每次看《武家坡》,薛平
贵的道貌岸然,通体透着流氓气息的举止让同是男人的我都倍感厌恶。「老了老
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这是京剧中王宝钏的一句悲叹,她悲叹的不
是岁月流年,她悲叹的该是善变的人心和自己永远也等不回来的爱情吧!
至于后来的「大登殿」和「思过年」,那不过是王宝钏在人世间享受的唯一
而又虚幻的快乐,当人的心灵如同死灰,强颜欢笑而活还有多大的意义?
她用一种荒诞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早就枯萎的生命!同时,也真正帮助道学
家们完成了一道完美的道德命题。
不会再有人去谴责薛平贵,他富贵显扬却没有抛弃糟糠,他穷尽钱财让发妻
天天享受过年的好日子,他几乎拥有了这个社会上的所有美德!"都是王三姐她
自己没福气啊!"我的母亲这样说。
于是,突然明白了,每一座高大壮观的贞节牌坊,下面都埋藏着无数个在心
灵深处哭泣的王宝钏。
于是,猛然想起,王宝钏的故事,只有如我母亲一样的女人津津乐道,我的
祖父、父亲何曾对我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