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下为我对着杂志敲出来的,难免有错漏。如有,是输入之误。 ][方括号内的文字为我的一点看法。]
新概念作文比赛已搞了七届,作一次总结,理所当然。应该有一个回顾,一个反思,一个理论上的再诠释,这对社会也是一个交代。
新概念作文比赛的意义,在中国史上、写作史乃至教育史上,都会有一笔的。我们是事情中人,所以对它的意义可能看不太出来。我们想过今日少年的写作乃至少年的社会观、生存观与这个一年一度的大赛之间都有什么关系吗?这个由十多所著名大学参与、有成千上万的学生参加,并与中国的大学招生等联系在一起的遍及全国的大赛,它在当下所发挥的能量,大概是远超出当初创意者们的设想的。它后来的走向,几乎由不得人了。它成了一个显赫的文化现象。它将这个社会的许许多多方面裹挟了进去。新闻、出版、小学、中学、大学、教育管理们等都在注目它。它成了一艘航空母舰。现在这艘航母似乎有了自己的一个机制,正在我们无法设想它的未来的状态中航行。许多事情都是出乎意料的。
由于它令人倾慕的效果,许多出版社、刊物,都在竞相模仿,但无论他们使出多大的力气,也难与这个大赛想抗衡,因为,它已成为品牌。一样东西一旦成为品牌,就难以动摇了。
但,它又确实到了我们需要理性对待的时候了。
对它的宗旨、它的方式、我们的评判标准乃至出题等诸多细节,都有必要做一些检查。我希望能在这次研讨会的基础上,使原先的宗旨得到更加深刻的阐述,并使之更加明细,更加周到。我们已经几乎记不得它的宗旨了。应有一个文字的类似与章程那样 的东西。它将成为一种文献——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文献。
(一)他们的意义
这些年看了很多少年写手的文字,心中很喜欢。他们思想的锐利与新鲜,意念的狂放不羁,表述世界的别具一格,驾驭文字的潇洒自如,都使我感到了一种阅读的快意。这些年,我为他们的写作说了许多赞扬的话,我毫不后悔。
就在这几天,我受一家出版社的委托,给一个叫李海洋的人的一部作品写序。那部作品的名字叫《少年查必良伤人事件》。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我又一次遭遇了阅读的激情。我是事先知道作者的背景的。我对在这样一个年纪上的人就写出这样一部有模有样的小说,感到惊奇。
近来,不少人对这些80年代后的写手颇多微辞。倘若是针对他们的写作态度与作品中所散发出的人生态度与其商榷甚至给予严厉的批评,我觉得都没有问题。在这些方面即使那些大师不也时常被我们所质疑吗?何况是还在成长中的他们呢?但若对他们的写作也不服气——不仅不服气,还不屑一顾,认为这些文本毫无说道之处,纯粹是社会发神经,是商家所为,是读者的无知,那我就不敢苟同了。你必须想到他们的写作年龄。你不能拿衡量托尔斯泰、鲁迅、蒲宁、沈从文这些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们。人们在赞扬他们时,也没有拿那些大师作参照,将这些少年与那些大师混在一块儿说的,而是就他们的年纪与他们作品的水平说的。这些年媒体老爱做他们的文章,有事没事就烧一把火,没有必要,而现在又有那么多人视他们是洪水猛兽、跳梁的小混混,要去贬他们,也没有必要,棒喝与追打,就更成问题了。一个国家,有那么多的少年热爱写作,且能写出这样多这样好的文章来,无论如何也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我们是不是也该在看过他们的文章之后,问一问自己在他们那么大一点年纪上时,又是如何写文章的,又写了一些什么样的文章。我不敢说别人,我只说自己。我在他们那么大时,已经是一个在写文章上被老师看好的人了。但今天翻开当年那些所谓的文章,一边看一边想着今天这些少年写手所写的文字,我大概是除了羞愧,还是羞愧了。单词的匮乏,意象的苍白,联想的笨拙,叙述的呆滞,思想的简单与僵直,会使我对那个让我变成傻瓜的时代大光其火。[关于那个时代,我没有体会过,但觉得老师的这个羞愧不很必要: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征。但我也相信老师。最可怜的人就是那些没有经历过并体现时代特征的人呢,一位大师说过。]
(二)写作的意义
少年写手大行其道,强化了一个民族的写作意识。少年写作,已成为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一道炫目的风景。所谓的“低龄化写作”已成为社会、媒体的热点话题。
我对利用这个现象另做文章一直保持警惕并保持距离,但对这个现象本身却一直持肯定的态度。偌大一个国家,出来十个、二十个少年,能写一手好文章,这本是应该之事。至于说有那么多的少年热衷于写作我看也不是什么坏事。写作本就应是所有少年的基本训练。古代人都能有这个意识,现代人更应有这一意识。
人生在世,说事说理乃是应有的基本能力。而这个能力的显示不仅是在嘴巴上,更重要的是显示在写作上。健全的、完美的、理想的社会应当人人都会写文章。一个人不能以文章的形式说事说理——很好的说事说理,大概不能说他的人生是没有缺憾的。当一个人借用文字将一件事情或一个道理说得有声有色或精辟透彻时,其意义绝不仅仅是他在文章上获得了成功,更重要的意义是它意味着这个人对存在有了清晰的了解与理解。文字不仅是用来表述这个世界的,更重要的是用来认识这个世界的。
人通过写文章,还会增强思维的明晰性、锻炼思维的逻辑性。一个人在面对世界而有所感觉有所认识的,往往这些感觉与认识是模糊而混乱的,但当他在使用文字将一切表述出来时他会欣喜地发现,那囫囵的一团渐渐明亮起来,并且有了层次,而那些原先没有次序没有关联的思想在文字的运行中却渐渐显出了它们之间的关系。一个混沌的世界在文字的梳理中,竟然像被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一般。
驾驭文字的快意,也是其他方式所不能给予的。就那么多符号,但被调动起来、被别出心裁地安排之后,竟然有着无边无际的表现能力。它们不仅叙述了这个存在着的世界,还会创造一个实际不存在的世界。文字是造物主赏赐给人类的神奇的法宝。这个法宝可以弥补现实的缺憾,满足人的欲望。[想想,也算是个别人的看法吧]
写文章的另一个重要的意义往往是人们忽视的:它有利于人的人格完善、气质培养和心理健康。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境界。当一个人一旦进入这一境界时,他就会自然地与那个喧哗骚动的世界暂时脱离开来。书写活动给予这个人的是沉静,祛除的却是浮躁。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是一种仪式甚至是一种宗教仪式,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切、最有效、最美好的宗教仪式。
鉴于写作有如此多的意义,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欣赏、不赞成少年写作呢?
别以为写作是一些人所专门从事的职业。作为一个健全的人,其实都应该学会舞文弄墨。文字活动,是一个人的正常行为。一个人无论日后从文、从理、从工、从商还是走仕途,都应将写作看成是自己的一种基本的能力。一个不能写一手好文章的政治家,其实称不上一个政治家,充其量是一个政客而已。那些划时代的政治家,有谁不是文章家?他们著作等身不说,而且还有经久不衰的传世之作。那些搞自然科学的一流科学家,也都在文字上显示了他们不同凡响的魅力。牛顿的书,既是科学的书,也是哲学的书,并且是精妙的哲学书。读爱因斯坦的科学著作,你可以绕开那些公式,将其作为美妙的散文来阅读。[早就体会过,每一位大师都是驾驭文字的高手。因为,不管是科学还是文学,都是要清晰描述出来,才能被理解并接受,也要用文字表达出来,才能传承和发展。在IT业界的人,记起谁的著作了?]
写作过程,也是我们的精神得以升华的过程。文字组成通天台阶,我们拾级而上,精神的殿堂就在我们的上方。
写作还会帮助我们培养一种优雅的气质。我们身处一个沉溺与骚动的世界,心浮气躁,而文字会使我们获得安宁与平静。我们沉浸在这个世界中,得到了精神的洗礼,得到了情感的抚慰与审美的熏陶。我们渐渐成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那种优美的书卷气,慢慢地浸润到我们的灵魂乃至肉体,于是我们变得高尚,变得文明,变得自身也具有审美价值。
立言,实为立人。
这些少年写手的出现,带动了数以千计的孩子热爱写作,总不是坏事。
(三)语文革命
但谈到他们的写作时,我们往往只是去惊叹这些孩子的天才、才华,去对他们本人的作品激赏、给予足够多的赞美之词,而很少有人想起来追问一下:二十年前的少年为什么就写不出如此出色的文字处理?难道那时的中国孩子都是笨蛋而在多少年后的一个早上中国孩子忽然地就变了种都聪明起来了吗?我们忘记了他们在写作上的所显示出的风采,与时代质量的关系。
近十几年在中国发生的语文观念与作文观念上的巨大进步,使我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的写作能力,取决于一个时代的质量。还是使用那样的文字,还是那样的人种,在不同的写作环境中,会写出在境界与尝试上有着天壤之别的文章。我们曾度过一个灰暗的、愚昧的时代。这个时代使一个以文章美名天下的文章大国黯然失色——在文章上也黯然失色。一段岁月,倒也是文字铺天盖地,但几乎没有一篇好看的东西。想象疲软不堪,意象一穷二白,美感荡然无存,境界寒陋无趣。全国上下,仿佛“红楼”里那个宝玉丢失了那块灵通的“劳什子”,一下子灵气全无、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拙嘴笨腮,显出一副木讷的样子。那个时代葬送了无数的人——这些人若在一个好的时代是会写出一手好文章来的。我敢断言有许多韩寒、郭敬明在那个时代被葬送了。
他们是幸运的。他所处的时代虽然还不尽人意,但与他的父辈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相比,毕竟好多了。这个时代,毕竟挣扎出来了那么多的明白人。他们在奔走呼号,冒着危险,向四面八方宣传他们的文章思想。他们的锐利思想借助于锐利的言辞,向上向下向前向后左右传播着。一呼十,百唤百,十招无其数,到今日,已成浩浩荡荡的势力。旧有的语文观念、作文观念,已在颓废、凋谢,而新的语文观念、写作观念正在生长,已广得人心,并在收拾天下、占领天下。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们所接受的一套语文观念、写作观念是新鲜的、充满了活力的。这些观念是有助于他们的心智的开发的,是有助于他们的灵感闪现的,是有助于增长他们驾驭语言的力量的。他们周遭的空气里,布满了信息、知识与民主自由的思想——更准确一点地说,布满了要信息、要知识、要民主自由的思想的思想。
他们凭他们的直觉,接受了这些新鲜的东西,也凭他们的直觉保护了他们的造化。没有被污染与钝化的心灵,敏感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而由良好知识所作的预设,使他们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丰富性。他们的文字使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人的精神财富,与年龄大小无关,而只与心灵的富有或贫穷有着;富贵不在年高。
他们要感谢这个时代,要感谢那些成全了这个时代的人。我在给李海洋写的序里,说道:能将小说写到这个份上,他应当对这个时代感恩戴德。因为这是一个语文生产力获得空前解放的年代。如果没有这个背景,他大概再出类拔萃,也是写不出这样的小说来的。他的长辈们,其实不是木讷与呆笨,只是因为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是一个质量低下的时代。他们的脑子被搞坏了。李海洋的时代,是那么多的人冒着危险,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语文革命而得到的。想想他们的原创力没有得到太多的污染,想想他们能够无拘无束去感应这个世界,又能无拘无束地叙述这个世界,心里除了羡慕,就是祝福。
[再说一下,关于那个时代,在意即可,烦怨则没什么吧。我们的眼光,在眼前,明天。珍惜今天,认真对待每个时代的幸福与伤痛——每个时代都有。]
(四)阳光写作
我对他们的写作也有过微辞,主要集中在一点上:他们的文章,秋意太重。一个初涉人世的少年,一落笔,就满纸苍凉,很孤独,很颓废,很绝望,很仇恨,一副爱了莫大的灾难与折磨的样子,仿佛这个世界丢弃了他。话说得太满,不留余地,太尖刻,少宽容。情绪低沉落寞,爱将问题搞大,爱摆破罐子破摔的姿态,爱作出哀怨的神情,甚至爱给人一副充满敌意的形象。我就很怀疑,他们的这番浓重的秋意与敌意,究竟有多大的真实性。是故意做出来的,还是对自己的曲折与不幸太夸张了?是觉得这样一种样子很时尚很迷人,还是觉得沉浸于这样一种感觉很快意?
使我感到疑惑的另一个因素是,我看到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少年,无论是生活于富国的还是穷国,却都不是这样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看到的更多是他们的天真烂漫的孩子气与纯洁的思想与情感。为什么唯有中国的少年是这样的饱经风霜?这样的城府太深?[这个不太说明问题,但总是个有意义的事实。]
有懂得青少年健康成长的智者,将人的一生喻为一年四季,认为人在不同的阶段上,就应当有不同的季节特色。少年,是人的一生的春季。在这样一个季节里,就当有梦想,有热情,有纯真的情感与向上的思想。过早地就将自己置入秋季甚至冬季,是有悖自然的。少年时代,应有一个完整的季节——阳光灿烂、百花盛开的春季。这是打人生的底子。打这个底子,是为了在秋季与冬季到来之际,这个人能平心静气地对待,并且将秋季与冬季也转化为同样的经得起审美的季节。一个人的一生没有春季,是悲哀的,而一个人明明有春季却存心弃它不顾,则更是悲哀的。
我总觉得中国少年将自己过早地抛入悲凉的、秋风横扫大地的境地,与对痛苦的认识有关,与承受痛苦的能力有关。人生的过程,本就是一个充满痛苦的过程,其实用不着去大惊小怪。也正是这个过程充满痛苦,我们的生命才得到了锤炼,才大放光明。“痛苦是美丽的”,这一说,是那些对生命过程与生命价值有了更深切的理解与认识的人所悟出的哲理。作为少年时代,其实人生的痛苦——大痛苦还未尚到来,当他在初尝痛苦时,就要磨砺承受痛苦的能力。这个能力,首先来自于对痛苦的认识。其次,就是对自己意志力的加强。从少年时,就有一种对痛苦的风度,这个人到大时,才有可能是一个强者。
成长如蜕。既要在意痛苦,又不必太意痛苦。
今日少年人爱言苦,社会是有责任的,是社会营造了这样一种气氛。不少教育家、社会学者、作家、家长与无数的宣传工具,都在说今天的少年之苦——苦不堪言,都摆出今天少年的代言人的姿态来,为之鼓与呼。少年之甘,可能是符合事实的,但我以为对今日少年的痛苦程序夸大了,过于强调了。其实,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每一个时代的人的痛苦,痛苦不是今天的少年才有的。在注意到他们的痛苦时,社会——如果是一个健康的、有远见的社会的话,更应强调的是对痛苦的态度与认识。
我们没有理由不看到一个阳光地带。
[ 本帖最后由 cutecutec 于 2007-8-25 17:0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