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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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关于理想,关于青春的幻灭的一部电影。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好
的东西撕毁了给人看。那么,《孔雀》这就是这样的一部记录了在那个年代里的
令人窒息的社会环境下,整个社会是怎样倚着爱与合理等崇高的名义践踏着理想
与性灵,把一个个鲜活,充满生命力,充满性灵的理想主义者慢慢撕碎然后一脚
踏进泥里的过程的悲剧电影。
电影以文革结束后的七十年代为时间背景——这样的设定很有值得玩味的空
间,这是解读整部电影中的人际关系和人物精神状态的关键。老一辈人(比如电
影中的爸爸妈妈)在文革中遭受了什么打击和变故电影并没有介绍,可是电影中
「妈妈」处事的小心翼翼,坚决果敢和「爸爸」的沉默寡言以及他们在某些场景
中所表露出来的暴力的倾向都揭示了这是一个并不太正常的家庭。显见是经受过
强大压力之后的出于自我保护的神经质的敏感,就像是刚刚在深渊之上的钢丝绳
上颤颤巍巍走过后的精神虚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正是那个刚刚恢复了正
常社会秩序的年代里尚还没有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的典型人物形象,这也是这个
故事最终走向悲剧收场的根源。镜头最初呈现的是一个普通小城的俯视,正由于
它的普通因而有了最广泛的代表性。从一家人围在走廊里的一个矮桌子吃饭,配
上「我」(也是电影中的弟弟)回忆式的旁白开始,楼道外面是耀眼的阳光,锣
鼓喧天,楼道里面是幽暗的阴影,被妈妈强压的平静。一明一暗、一闹一静的对
比,暗示出青春期的少年对光明的向往的健康明媚的的生命力和社会环境令人齿
寒窒息的阴冷和幽暗。
张静初饰演的姐姐一脸的文艺与单纯又总是在柔弱平静不事声张的外表下面
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她是一个健康充满灵性的女孩,天真,爱幻想。躺在屋顶的
阳台上,看着头顶的飞机在云丛中掠过,一朵朵雪白的「蒲公英」从天而降——
飞翔,这几乎是人类的最原始、最遥不可及的欲望之一。而背着雪白的降落伞像
蒲公英一样寻找理想的落脚的土地,这就成了烙在姐姐脑海中的再也无法抹去的
印记——这个是不是很有些童话的味道?而电影中童话之所以美丽的唯一理由就
是很快它就要被无情地撕碎,童话愈是美丽,理想愈是澄清,结局就愈是悲惨。
姐姐以近乎信徒似地虔诚追随着她的梦想:在片头中,沉浸在风琴中全然不
顾身后烧开水的水壶「呼呼」的报警声,安之若素地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才起身将
水壶提下来;第二次,姐姐的伞兵的梦想破灭后,连夜在缝纫机上自己做了一个
白色的降落伞,第二天系在自行车后面,在街道像飞鸟一样滑行,引得两旁的路
人惊愕的围观;第三次,姐姐坚持跟果子要回自己的降落伞,甚至不惜退下自己
的裤子,作为交换;第四次,姐姐在一间教室被一个手风琴的音乐声所吸引,弹
琴的是一个并没有交代身份的老人,姐姐认他做干爸,原因是,「你肯定是个好
爸爸。」而姐姐与干爸拉着手风琴跳舞时欢快的眼神,就像跋涉在沙漠中的山穷
水尽的人突然发现眼前就是一片绿洲一样的轻松和解脱。可是电影的基调注定了
这也只是一场短暂的饮鸩止渴般的狂欢……影片这四段所营造出来的姐姐,正是
一位虔诚的,甚至可以为了自己心中的信仰献身的信徒的形象。
可就就是这么一位虔诚的信徒,信仰却给了她沉重的一击:首先,妈妈在大
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拉下「飞翔」中的姐姐,怒不可揭地扯下车座后的降落
伞——电影并没有解释妈妈这么做的原因,这与电影的背景时间设在七十年代一
脉相承,动作总是与动机有着十年的时间差,这与其说是电影人的无奈,不如说
这是整个制度的顽劣;而被干爸的儿女冲到单位当着同事的面打翻在地,再狠狠
甩下一句「狐狸精」,扬长而去。姐姐此刻已经是内外交困,身心俱疲。虽然她
的眼神依然淡定,面容依然文艺清秀,可是眼神的光亮已然灰暗——她决定结婚
了,或许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人总是崇高一瞬间,平庸一辈子(周国平语)。尽
管在妈妈得知后狠狠摔碎一只鸡蛋——电影仍然没有解释妈妈如此神经质的原因,
然而吊诡的是,这么一个令人费解的桥段,融合在电影镜头中却如盐溶水,有味
无痕——这是不是导演对顽劣制度的一次辛辣的反讽?
根据电影中「我」(弟弟)的旁白,那时的我,沉默得像个影子。我和姐姐
一样有着「离经叛道」的理想——成为一个海员周游世界。可是「影子」般的我
却没有姐姐一样的为理想冲锋陷着的勇气,或许是我有了姐姐被现实鞭打得鼻青
脸肿的前车之鉴,斗志早已经自我阉割。或者我们做一个乐观的假设,当初姐姐
的梦想成真了,那么我也许不会像现在这般的沉默寡言。
罗大佑有一首歌《野百合也有春天》,「……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
野百合也有春天……」沉默的我也渴望被同学们重视。可是有句话说,「弱者的
防御比强者的进攻更加可怕。」深陷于身份认同的泥潭不可自拔的我,可以举起
手中的雨伞插进智障的哥哥的大腿,申辩道:「他不是我哥!」可以找来一个青
年人假扮军人来冒充自己的哥哥给自己脸上贴金,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啊。事情
败露后的直接结果是,本已经成为影子的我被更加的边缘化。
处于青春期躁动的边缘人,只得以一张素描的裸体女生画像来发泄自己充溢
在胸中的欲望——敢问我们谁没做过此等事情,我(真实的我)就这么干过,不
过没有被父母抓到而已——我(电影中的我)不幸被检查作业的爸爸发现,这就
成了我彻底沉沦的导火线,自我内在的阉割再加上平日沉默寡言的爸爸突然间的
暴力的外在阉割,内外双重的「精神阉割」之下我选择了最后的自我放逐,接下
来多年我音讯全无。直到三年后,弟弟突然回家,带着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和一
个缺掉食指的右手——这是借我的身体的残缺以表达我「精神阉割」的暗喻么?
而最能体现我的这种「精神阉割」的一场戏是我与带回来的女人的床戏——女人
对我床上功夫的无能显然感到不满,而我竟然厚颜无耻地像女人提出「提前退休」,
专事床事和洗衣做饭带孩子,精神上已经完全「阉割」退化成一个女性,没有了
丝毫的进取心。躺在身边女人无限悲凉地说:「早知道,我就不和你结婚了,以
前养一个人(指孩子),现在我养俩人(孩子和我)。」
以智障人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干文艺的人老来这么一招,阿来在《尘埃
落定》就是这么做的。以主体(人物)的残缺来讽刺客体(社会)病态的「完整」,
虽显得不那么厚道,但是效果往往并不坏。如果说我和姐姐在电影中代表着高层
次的精神的幻灭,那么智障的哥哥则代表了人类最原始的需求「食、色、性」的
幻灭。当然这里的「食」并不是指他吃不饱,相反他比弟妹都要吃得多,父母也
明显偏爱与他,好比唐僧偏爱猪八戒一样,有明显缺陷的人总能得到长辈更多的
关爱。只不过他纯粹是为了吃而吃,除了一身病态的肥胖之外,「食」并没有给
他带来多少精神上的享受。而感情方面智障的哥哥被漂亮的陶美玲硬生生地拒绝,
最后娶了腿有残疾的农村来的女人做妻子,完成了导演对影片的「幻灭」的主题
的最终完整的阐释。
「其实我原本讲的,恰恰是理想的重生,但是重生就意味着一定要先幻灭,
然后才能重生。」(导演顾长卫语)导演对姐姐这个角色是十分地偏爱和倚重的,
导演也是借姐姐才能够完成他的「理想的重生」。在遭受了无数次的打击过后,
姐姐在街市上偶遇当年潇洒倜傥的伞兵军官,倚着自行车在啃包子,一副泯然众
人的平凡中年男子形象,可是姐姐在人群中还是一眼认出他来。姐姐那业已熄灭
的理想火花瞬间死灰复燃。她走上前去,微笑着说:「我刚才还跟俺弟弟说,你
会永远爱着我。」可换来的却是对方茫然的一句,「你,你贵姓啊?」姐姐强压
着内心的失落,惨笑着转过身去,面对弟弟的追问,自欺欺人地说,他是一个永
远爱我的人。这个沉浸在灰姑娘的梦里太深太久的女孩终于被自己的梦惊醒过来,
醒过来后发现,理想、爱情都已经离自己远去,于是只有痛彻心扉的哭泣——古
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姐姐的哭泣说明了她还能用心去感受,心未死,就还有梦
想复苏的可能。反观身边的我除了精神阉割,感情也已经淡漠,心里已经只剩下
柴米油盐,只专心致志地挑西红柿,耳边的抽泣声我已无意过问……
陈丹青说,他刚到美国的时候吓了一跳,美国大街上走着的年轻男女,人人
都长着一张从未受过欺负的,而且也似乎没有准备去欺负别人的脸——不知道这
两年金融危机,美国大街上是否会出现一批满脸愁云的受气包——反观我在本片
中除了姐姐那两个幻想中的镜头(当海兵的我和当伞兵的姐姐)之外就没有出现
过一张从未受过欺负的脸。梁实秋说,人出生时都有一张纯洁无暇的脸,脸都是
人们自己在后天糟践坏的。但是人糟践坏了脸,又是谁糟践坏了人呢?
我看完全片,一直没弄明白电影为什么要用《孔雀》作为片名,难道就因为
片尾用了一个固定的机位的镜头拍摄了将近五分钟等待孔雀开屏么。直到我写下
此文的时候,我才有所了解,导演给我们设了一个连环套的隐喻。那被关在笼子
里的任人观赏的一对孔雀不就是兄妹俩绝佳的喻体么,四周高高的铁丝网,任你
插翅难飞,终其一生不过是接受一波又一波好奇的观光者各种恐吓或是诱惑的挑
逗。同时这对牢笼里的孔雀也成了兄妹俩巨大的反讽——孔雀终究还是开屏了,
却只为它自己,自主的,不受外人支配。或者,我们厚道一点想,导演用了「曲
笔」,算是给故事一个「重生」的念想——就是孔雀总是会开屏的,生命的绚烂
终究要超越时代的荒诞,只是你们没赶上时候——俗是俗了点。那么,我很想问
问贾樟柯,到底我们现在赶上了么?
总的来说,这本应该是一个政治意味很浓的电影,但导演尽可能地把它处理
在理想与青春的层面——个中原因不言而喻——从这个意义上讲,整部电影,里
里外外都是一个巨大的反讽式的寓言……
[ 本帖最后由 ximenzhenren 于 2010-5-16 12: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