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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 【北元秘史·阿岱汗抢亲】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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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元秘史·阿岱汗抢亲】作者:未知

               【北元秘史·阿岱汗抢亲】


作者:未知
2023/7/12发表于:首发
字数:22081

  五月初五,端午节。

  成吉思汗以前,草原上没有端午节这一说。大元帝国统治天下,受到中原汉
人习俗熏染,退回漠北以后,竟也沿袭至今。只是过节内容和汉地大不相同,是
蒙古人的端午节。

  这一天,人们须黎明前起身,默默走到井口或河湖边,对着水静静注目致敬
,然后打上一桶水,不落地就喝几口,再用它洗脸;还要在日出前到野外采来艾
蒿,插在门边,大人要领着孩子登高,待太阳出山,蹬鞍策马去打大围。

  关于这个习俗,有两种传说。一说蒙古族的先民突遭异族袭击,恰逢全部落
成员都外出打大围,逃过了仇杀。这一天正是五月初五。从此相沿成俗,传承下
来,一来让人们记住往事,二来把打大围当做一种军事演练。另一说,成吉思汗
晚年,是在五月五日的围猎中因坐骑受惊而致残导致最后死去,后人就把这一天
定为传统围猎日,以射杀群兽来报答圣主大恩。

  端午节的大围,选在了东山——大兴安岭西麓。天亮以后,辽阔的哈勒哈河
草原上,万余人马列成数支大队,旗帜飞动,鼓声阵阵,一路上人欢马嘶狗吠,
和着风卷大旗与金鼓咚咚,向来宁静的大草原顿时生气勃勃了。

  旗帜最多最鲜明、声势最浩大的一支是中路,队伍簇拥着他们最重要的两个
人物:各部落公认的盟主阿鲁台和科尔沁王子阿岱。这一老一小,神情轻松自在
,说说笑笑很开心。其实他们的说笑不同寻常,很多重要话题都靠说笑来沟通。

  与胡须花白的阿鲁台相比,阿岱王子还是个孩子。

  阿岱今年二十二岁,身材挺拔健壮,就像一棵年轻的云杉。骑马的姿态自在
优美,带着贵族气,仿佛生来就长在马背上。照理说,他的长方脸凸出的下巴阔
大的嘴,还有两道浓眉和高鼻梁,都能产生刚强和成熟的印象,但他却给人以小
于实际年龄的感觉,就因为他那焕发著青春光彩的黑红色面庞、丰满红润的嘴唇
,特别是那双长长的眼睛,白眼珠很白,黑眼珠很黑,总是闪动着热情、热心和
热诚,和他面貌的其他部分不谐调,好像整个身体容貌都随着年龄成长了,唯独
这双眼睛没有长大。

  阿岱是科尔沁蒙古宗王的长子,还未成年就失去了母亲。王爷另立了大福晋
,又生了三个王子。阿岱很早就出府,得到了自己的封地和属民,成为一个兀鲁
思(万户)的主人。后来他的两个大些的弟弟也出府领了封地和属民,只有幼弟
跟在王爷身边。这也是蒙古人的习俗,日后王爷归天,长子继承王位,幼子继承
父亲的全部财产。阿岱身边的辅佐之人不时提醒他警告他,他幼弟将拥有比三个
哥哥的总和还要多的领地和属民;科尔沁草原因为远离战乱中心的和林城,已经
富庶了许多年,幼弟的财产将会十分惊人,科尔沁蒙古宗王的王位,就未必属于
他阿岱了。阿岱说:父王不老,又十分健壮,还轮不到想那么远哩!就算父王要
破例传位幼子,我也只有全力拥戴,当个辅佐幼弟的大兄长。

  这本是阿岱的真心话,他原也没有争位之心。但那同母的三兄弟总是联手对
付他,在父王面前告状拆台,让他时时自危。他的领地常被两个弟弟的部属侵占
,属民也常遭他们欺辱掠夺。他若不是怕父亲生气,顾念亲情和科尔沁的安宁而
处处忍让,早就打起来了。就在为自己的处境苦恼不堪的时候,他认识了阿鲁台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那也正是阿鲁台最狼狈的日子。被明朝大军追杀,他领
着伤亡惨重的兵马一直败退回捕鱼儿海、阔滦海子草原故地。很多部落被打散,
甚至另立旗号遁往他方,阿鲁台也只能听之任之。他属下一个爱马克逃到了科尔
沁蒙古地面,占据草场,准备过冬。阿岱对亲兄弟的侵扰尚可忍让,外来部落犯
境却让他大为光火,立刻领了兵马前去驱赶,并派遣使臣赶到阔滦海子,直接找
阿鲁台本人提出警告。阿岱万没料想到,阿鲁台立即将属下召回,还亲自来阿岱
帐前谢罪,比照规矩,加倍赔偿了近千头牲畜。

  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事!阿岱不但消了气,对这位极明白事理、极和蔼可亲
的灰胡子老爹更生出极大好感。自己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样心胸开阔、豪
爽真诚的大人物哩!一老一小,年满五旬的阿鲁台和不满二十岁的阿岱,竟然一
见如故,成了忘年交。这两年常相往来,或互相拜节,或互赠名马宝驹、甲胄金
鞍,每年五月和入秋两次大围,也常常相约着一同射猎。相邻的两个大部落从此
友好相处,很少再起纠纷。阿岱最感激的是,阿鲁台归顺明朝得到朝贡机会,也
没有忘记他这个小友,私下分给他十多道通贡敕书,使得地处边远的科尔沁蒙古
也获得了给赐回赐、进京贸易和马市贸易的大好处。不过两年光景,阿岱属民的
富裕,就大大超过了他兄弟名下的兀鲁思。所以,阿岱总是尊敬地称阿鲁台为叔
父,去年阿鲁台重新会盟蒙古本部各部落,阿岱毫不犹豫地加盟其中。

  其实,阿岱还远未真正知道阿鲁台的厉害,不知道他是怎样的目光敏锐、头
脑精明、深谋远虑。他一直在等待本雅失里回心转意,一个有黄金血胤的正统大
汗,对蒙古本部太必要了。不料本雅失里竟愚蠢地投瓦剌竟而被弑,阿鲁台还真
是伤心痛哭一场,设了祭台作了法事送他升天,还在灵前发誓,一定要为本雅失
里报仇!那以后,他的目光就转向了阿岱。

  蒙古本部要想与瓦剌抗衡,不被吃掉,就得有自己的凝聚中心,得有自己的
大汗和汗庭。但需要等候时机。一是等候本雅失里汗庭离散的部落来归,再是等
候与兀良哈三卫结盟。前一项因为阿鲁台获得了通贡之利,吸引了旧部,纷纷来
投,最早的哈失帖木儿、古纳台、也先土干等部均都重来相聚参与会盟;与兀良
哈三卫结盟,阿鲁台自己娶了离捕鱼儿海最近的朵颜卫部落长的女儿,为两个儿
子分别娶了泰宁卫部落长和福余卫部落长的女儿,缔结了三桩婚姻以后,也完成
了。明朝将兀良哈三卫当做藩篱,比其他蒙古部落待遇更优,三卫的部落长都有
都督、都指挥等明朝的高级军职,算是明朝的将官。阿鲁台与兀良哈三卫亲近,
就是与明朝的亲近,造成这样的印象也很有好处。

  这样,在去秋的围猎时,阿鲁台才第一次向阿岱提出,蒙古本部会盟,将要
拥立阿岱为自己的大汗。阿岱做梦也想不到,天大的福气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大汗的宝座历来只属于黄金家族,他怎么也能登上去?他又惊又喜又慌又乱,嘴
上按常理说一些「福德不足,何以胜任」的逊谢之言,心里实在对阿鲁台感激得
无以复加。然而阿岱的疑惑其实也是阿鲁台的顾虑。所以当他得知洪高娃母子逃
回故里的消息时,高兴得向天跪拜,连声说:「天意,真是天意!感谢腾格里长
生天助我成功!」

  阿岱年轻听话,不会像本雅失里那么掣肘,拥立他能维系科尔沁蒙古这个大
部落;蒙古本部、科尔沁和兀良哈三方结盟,汗庭就能掌控整个东蒙古的辽阔大
地和十数万兵马。阿岱出身的不足,则能由洪高娃母子的高贵身份弥补。对洪高
娃母子,阿鲁台心里总有几分歉疚,促成这段姻缘也算是一种补偿;真所谓一举
数得,称心如意了。

  阿岱是大元失国退回漠北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对当初帝国的辉煌只知道骄傲
和艳羡,至于国家体制的宏伟、君王的威严和崇高则全无概念,听阿鲁台一一教
导说明,有如身在云端,既飘飘然又惶惶然。阿鲁台不住安慰他,说阿鲁台大叔
会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帖,阿岱只须照计议行事,按部就班,定能顺利登上大汗
宝座。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阿鲁台还是不提他的联姻计划,还在等待时机。

  如今,时机到了。

  在随从骑队的簇拥中,阿鲁台和阿岱并马而行,神情轻松愉快,真有几分父
子叔侄的亲切。阿鲁台一句风趣的话,引得阿岱和众人大笑之后,他从怀中取出
一个绣袋递给阿岱。阿岱接到手上还笑着问:「是什么?这么重。」阿鲁台说:
「打开来看。」阿岱打开绣工精美的袋口丝绦,一片金光冲出来,照亮他的脸,
射向他的眼,他一声惊叹:「啊,这么精致!是个金碗?」

  「对,看见上面镂雕的龙凤花纹了吗?」

  「是,是,活灵活现,好像就要飞起来!送给我的?」

  阿鲁台一笑:「送给你。但是还要你亲手再送给一个人。」

  「为什么?」

  「不光这个金碗,今天打大围得到的最大的九头野兽,是虎是熊,是豹子是
鹿,也得送给那个人。」

  「为什么?」

  阿鲁台又一笑:「用做求婚的礼品。」

  「求婚?」阿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有点儿红。他现在有一大一小两个福
晋,都是他幼年时候父亲为他定的亲。他多少还有点疑惑,问:「大汗还用得着
亲自求婚吗?再说,这么重的礼,是不是太过分了?」

  「一点儿不过分。你是去求一位大哈屯,不是娶一个小妻。」

  「大哈屯?」阿岱有些吃惊。

  阿鲁台的口气严肃了,「阿岱,你应该知道,拥立你登汗位,不足之处是你
非黄金血胤,比不上本雅失里。你必须娶一个合适的大哈屯,弥补这个不足,才
能让蒙古本部,甚至整个儿都沁都尔本服气、认同、接受。懂吗?」阿岱心里并
不完全同意,但阿鲁台叔父一样的态度和口吻,让他只得点点头:「这么说,今
天打大围,也是为了去求婚?」

  「对。」

  「到底是谁家的女儿?」阿岱变得十分好奇。向谁家求婚,值得阿鲁台这么
大动干戈?

  「洪高娃。我们部族的洪高娃哈屯。」

  「洪高娃?……洪高娃哈屯?……」阿岱皱着眉头想了想,骤然惊讶地问,
「你是说,做过额勒伯克大汗和鬼力赤可汗哈屯的那个洪高娃吗?」

  「不错,就是她。你知道她?」

  「有谁不知道她!草原上人们早就在传说她,那些手提马头琴、八方游走的
乌里格尔奇(说唱者),都把她的故事唱开了。她还活着?……我想想,我听故
事的时候也就十岁上下,那她,那个洪高娃,现在还不是个老太婆了?」

  「哪里话!她今年也就三十岁。」

  阿岱年轻的脸上有种强烈的表情,意思是:三十岁还不算老?但他没有说出
口,只轻轻嘟哝着,似乎在自问:「她有这么重要?……」刚才还兴致勃勃、很
有生气的脸膛,刹那间无精打采。

  「你听我说,阿岱,这是为你好。洪高娃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哈屯,她的儿子
阿寨台吉是黄金家族直系血胤。你娶了洪高娃,就是继承了额勒伯克大汗的汗位
和他的哈屯,阿寨台吉也就成为你的继位太子,有他们母子俩陪在你身旁,至少
蒙古本部会心悦诚服。本雅失里大汗所以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取代鬼力赤汗登上宝
座,一是因为他有黄金血统、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儿子,二是因为他手中握有传国
玉玺……」

  「传国玉玺?」阿岱十分惊讶地抬起头,「只听乌里格尔奇说唱过,真的有
这件宝物?」

  「当然是真的,那是我蒙古大汗汗庭之宝,传承千年的传国之宝,明朝的两
代皇帝,都因为没有得到它而心怀耿耿、虎视眈眈呢!」

  「那如今这传国玉玺,在谁手上?」

  「答里巴。」

  阿岱皱了眉头,咬了咬牙,面颊上的咬筋都鼓了出来。

  「所以呀,你如果娶了洪高娃,你的辈分就与本雅失里大汗相当,比那个答
里巴高一辈儿。洪高娃就是半个传国玉玺,懂吗?这样,你跟答里巴才能扯平。
你的福晋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这对你阿岱有多重要。大哈屯的位置,她必须让
出来。」

  阿岱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闷闷不乐地低声说:「阿鲁台叔叔说好,那就好
吧。」

  阿鲁台不高兴了:「你还不乐意?人家洪高娃还不乐意呢!我求了好多人去
劝,人家要等到见了真人才决定肯不肯嫁。等打完大围,我领你去登门求亲,成
不成的,看你阿岱的运气了!」

  阿岱不再做声,毕竟被拥立登位压倒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出发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蓝天如洗,走近林木茂盛的山边,就觉得云气水汽
大增,大团大团的白云从山里涌出来,飘向草原上空。这个季节的山里阴晴无常
,此刻围场右首的山后,就涌上一团乌云。乌云迅速扩大,山南顿时笼罩在一片
灰暗中。乌云中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是大雨将至的信号,猎手们都久经历练,
并不惊慌,只熄灭了篝火,相对集中在山边的大树下避雨,大雨过后就将是令人
兴奋快乐的猎场之战。

  猛地,山南炸响了一声霹雳,天地都被震得颤抖了。眼看大雨倾盆。但这么
大的风势雨势,却越不过围场右首的那道山梁。阿鲁台和阿岱,还有许多部属,
都拥到山梁边沟沿畔,观看这一番奇妙景象。

  大雨覆盖下的山间,忽然传出一声高亢的骆驼哀号。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
,是刚才那个大霹雳让它受了惊吓。而受惊的骆驼是比猛兽还要可怕的畜生。果
然,一只淡黄色的骆驼从绿色山丘后面蹿出来,在大雨中跑得飞快,边跑边叫,
漫无目的,只知道顺着山势往下冲。

  「快看快看!」人群一片惊呼,大家都看到,骆驼背后,有个穿白袍的人骑
着一匹枣红马,冒着大雨紧紧追赶。

  骆驼跑得很快,白袍骑手也紧追不舍,一前一后,都在山下千兵万马眼中,
越来越跑近沟畔。骆驼的叫声弱了,白袍骑手却叫喊起来,高亢、尖厉、响亮,
还带着些狂野,不像是在呵斥骆驼,倒像因为大雨,因为痛快的奔驰而开心地大
喊大叫。

  骆驼冲下山梁来到沟畔,可能是因为突然碰上这么多兵马,出其不意,浑身
湿淋淋的它吓得一蹦好高,惊慌失措,竟四蹄站定,还回过头求助般地遥望追赶
它的主人,看上去是头刚刚长成的小公驼。

  白袍骑手「嗬嗬嗬嗬」地高声大叫着,从瓢泼大雨中冲出来,矫健的身姿,
如风如火的速度,干净漂亮的骑术,让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在枣红马四蹄溅起的
水花和雨雾中,仿佛云端飞空而下的神仙。

  但他不是神仙,是凡人,他目的明确,紧追不舍地直奔小骆驼。见那小畜生
竟然站住,他策马冲到近前,跳下马,一把揪住小骆驼的鼻环,刚刚开口亲昵地
骂了一句,猛然发现了面前的千军万马,大吃一惊。

  这千军万马也大吃一惊。因为白袍骑手是个女子,一位天仙般的美貌佳人。
被雨水洗涤过的脸庞像白莲花,花瓣上闪耀着温润的阳光;睫毛浓密的眼睛如同
蜜蜂,蜜蜂在湖上飞舞;湿漉漉的头发又黑又长,丝一样闪亮;被大雨浇得湿透
的白袍紧贴在身上,描画出的丰腴体态婀娜优美……

  最吃惊的莫过于阿岱王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美貌之外,她更有
一种勃勃生气,让他联想到春天,联想到初升的太阳,联想到刚刚绽开的鲜花,
联想到森林中长势旺盛的小白杨。他的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一阵阵热血上涌,
美人在他眼中放大又放大,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除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迷乱和内心的骚动让他头晕。像蜜蜂被鲜花吸引,像狡兔被苍鹰攫住,他也被
无法摆脱的力量紧紧牵制着,不由自主地大步上前。

  阿岱很英俊:闪光的额头,鲜红的腮,珍珠般的牙齿,乌黑的眉,挺拔的身
材被一袭边饰华丽的素白锦袍装点得格外健美,好一个银装素裹的美少年!最是
他那双亮亮的眼睛、烈火般的热情,足以融化任何女人的心。众人眼看这两个同
样穿着白袍的美女俊男走到一起,就像看草原上最引人入胜的安代舞高手的表演
一样,一个个全都看呆了。

  千军万马中,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小伙子,美女也不由得眼睛一
亮,目光很快地上下打量来人。阿岱不失时机,赶紧开口说:「美丽的姑娘请你
告诉我,你是天上神仙还是世间凡人?是天仙我为你下拜,是凡人请留下姓名!
」白袍美女并不答话,只用那双无与伦比令人销魂的眼睛,狠狠地剜了阿岱一眼
。阿岱竟悟不出这一眼是赞美还是鄙视,是友善还是拒绝,是春天的风还是冬天
的雪,一下子噤住,说不出话来。

  想不到,白袍美女朝阿岱身后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什么?只见她深凹的嘴角
绽露微笑,骤然放开手中的鼻环,小公驼「嗷」地高叫一声,拔腿朝着山下草原
飞一般逃去。白袍美女不再理会面前呆立的阿岱,也不理会落在她身上的上千双
目光,手指放进嘴里,「吁——」地一声尖啸,枣红马摇着满头长长的鬃毛跑到
主人身边。白袍美女飞快地扳鞍上马,俯身在马脖子上轻轻一拍,高大的枣红马
跳着步子很快加速,跟在小公驼后面,一道烟地追去。不多时,便在深深草丛中
闪烁出没了。

  阿岱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阿鲁台站在他身后。阿岱呆呆站在那里,眼光追
逐着辽阔草原上那个已经难以辨认的小白点。阿鲁台伸手拍拍他肩头,说:「真
是个少见的美女,对不对?」阿岱的目光还在远处,叹口气,忘情地吟诵起来:
「光明的太阳比起她来还嫌黯淡,洁白的月亮比起她来还嫌无光,艳丽的莲花被
她夺去了光彩,死神见了她也将唯命是从……这样的美女会让男人发疯,这样的
美女能引起部落的争夺大战!绝色美女啊,那道彩虹不就是她的化身?……」

  见阿岱这么忘情,这么痴呆,阿鲁台心里好笑,却板着脸生气地说:「这样
的绝色美女嫁你,你还有什么不乐意?阿鲁台叔叔难道会害你?」阿岱一惊,脸
上的血色渐渐退去,很快就变得苍白,口吃地说:「你是说,她就是洪高娃?…
…」

  「对,这道彩虹就是洪高娃。她和她的属下来打大围。我本想在围猎中找个
机会让她相看相看你。一定是她从额济纳带来的骆驼跑散了,她一直追到这里。
真是天意!她一定认出你了,就不知道她能不能看上你!」

  「老天爷!」阿岱惊叹、惊呼。

  「是啊,」阿鲁台揶揄道,「你是得祈祷长生天保佑,洪高娃要是看不上你
不肯嫁,你这大汗宝座还真坐不稳呢!」

  阿岱的祈祷一定特别急切特别虔诚,腾格里长生天真的保佑了他。因为大围
选择的地点好,午后合围成功,围在这道大山沟里的猎物非常「厚」,让参加围
猎的猎手、猎马和猎犬都兴奋异常,在猎场上比试武艺,大显身手,猎获物堆积
如山。阿岱得以拿出一虎、二熊、三豹和三头大鹿的九数求亲礼,加上那只精美
异常的金碗,既合乎阿岱王子身份,也配得上洪高娃。

  洪高娃却拒绝了。

  次日,阿岱的求婚使者再次上门,又遭拒绝。

  在蒙古草原,求婚,往往要费许多唇舌和周折,女方多半不肯轻易答应。「
多求几遍才许给啊,会被人尊敬;少求几遍就许给啊,要被人看轻。」这是出自
成吉思汗岳父德薛禅之口的名言,已经成了古训。

  求婚的历程长达一个月,使者来往奔波,说是腿快要跑断了。这好像不只是
为了自高身价见重于人,女方莫非真的不愿意?阿岱着了急,恳求阿鲁台帮忙。

  阿鲁台也疑惑了。三十岁的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颠沛流离一年多,如今
有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真诚来求婚,人家还是拥有一个兀鲁思的王子,这是天上
掉下来的福气,人间哪里去找?成就了这桩婚姻,以前一切对不起她的事情不就
都弥补了,他心里也就安生了。

  她竟然不答应。

  怎么劝说她,这个非凡的、不能用常理测度的女人?在阿鲁台眼中,洪高娃
还是个带有某种神秘兆头的女人。

  在他打算拥立东汗又面临困境的时候,洪高娃怎么就适时出现?不就是上天
送给他成就大业的最好礼物吗?他为长子娶来兀良哈泰宁卫部落长的女儿速满答
尔,总也怀不上身孕,偏偏洪高娃母子归来的那个月有了喜,这不是给他家族都
带来了好福气?阿鲁台嘴上不说,心里对洪高娃实在有几分敬畏。

  六月,阿鲁台亲自来新搭建的雪白帐篷前,拜望洪高娃的老额吉。

  寒暄过后,阿鲁台立刻转向正题:「老嫂子,你说你家洪高娃到底什么心思
?人家阿岱王子的媒人已经求了七次……」

  「是八次。」老太太纠正。

  「哦,都八次了。洪高娃还不答应,是想要磨磨小伙子的耐性,还是真的不
乐意?要不,是想要阿岱王子亲自登门求亲?可这也不合咱们草原规矩呀!」

  老太太没有回答,又轻声叹了口气。

  「那天围场上,他们两人突然碰面,真是一对儿,天设地造的一般。我冷眼
看过去,洪高娃对阿岱王子也是留情的嘛。是觉得阿岱配不上她?」

  「配得上,配得上,」老太太连忙说,「她一家孤儿寡母的,怎么敢说配不
上?……天下哪里再找这么如意的婚配。要是错过,可惜了的……」

  一听老太太话里有话,阿鲁台更加着急,想必洪高娃真有「错过」之心,而
老太太还是巴望女儿能再次成家,有个好结果。他顺着老额吉的话音说下去:「
老嫂子,既是这样,何不劝劝你女儿呢?她总该听你的话吧?」

  「唉,要是她没有出嫁,在家当闺女,当然就得听我的话。那时候,你不是
撺掇着要她嫁给哈尔古楚克的吗?我如果不愿意,她就不能嫁也不敢嫁。如今她
自己有家有孩子,是个自由的女人,嫁不嫁,得随她自己拿主意,我就是劝,也
要看她肯不肯听啊!」

  「如今她这么拒婚,是真的不愿意了?」

  「唉,她的心里太苦啦!……」老太太似乎在自言自语。

  「要不然,我亲自登门去劝?」

  「你是长辈,又是部落的大诺颜,亲自登门劝劝也许管用。可万一她不听呢
?岂不伤了你的面子?也不好。……这样吧,我看你家儿媳妇的征候,这两天就
要生了,你不是要为第一个大孙子办个欢庆宴吗?把洪高娃母子叫来,把该请的
人都请到,那时候你就随意跟她说说,成不成的,都没有大碍了。」

  阿鲁台频频点头,连说老嫂子思虑得是。

  三阿鲁台派出的使者骑着快马在草原四处奔跑,向亲友盟友送去最真挚的邀
请:托长生天的福,阿鲁台的长子火尔忽答孙之妻速满答尔,为阿鲁台生下长孙
,母子平安,是非常之喜,特设欢庆宴,请来凑个热闹,大家欢喜!

  亲友盟友们谁不为这新当上爷爷的部落长和盟主高兴?谁又不乐意在鲜花盛
开的夏季草原上畅饮美酒、纵情歌唱舞蹈一番呢?各部纷纷准备礼物,打点行路
宿营的物品,骑着马赶着勒勒车,奔向阿鲁台的夏营盘。

  阿岱王子最先赶到。因为月前他就移营到捕鱼儿海边驻牧,以便于跟阿鲁台
商讨建汗庭的大事,也便于就近求婚。

  宾客们都围着阿鲁台的营盘搭建临时穹帐。阿岱王子最气派,在营盘东北方
,十几座雪白的帐幕相连,远远望去,如同绿草地上突然开出一丛美丽的白百合
。洪高娃的驻处最不显眼,在营盘的西南只搭了两个灰色小帐房,一个由洪高娃
领着两个儿子和老额吉同住,另一个住着多克新西拉一家。最气派的帐幕主人阿
岱在拜会主人送罢贺礼之后,郑重其事地带了大批侍从和使臣,从东北到西南,
早早离鞍下马,步行来到灰色小帐篷前。哈喇忽难不客气地冲着来人狂吠,威风
不减当年。使臣们力图压倒哈喇忽难的吼叫,在门外齐声高喊:阿岱王子亲临,
向洪高娃哈屯求婚,请予接待!

  帐房中的人可能有些惊愕,过了好一阵子,塔娜才出来说:请阿岱王子进帐


  阿岱止住使臣侍从,自己独自上前。塔娜掀起门帘,阿岱王子弯下高大的身
躯,从低矮的门口进了帐。洪高娃怀中抱着幼子满都鲁,身边是阿寨和老额吉,
都站在那儿迎候。帐篷虽小并不昏暗,洪高娃身上的绛色长袍在她周围氲氤成一
团红雾,阿岱看来,是洪高娃发出的特异光彩,映照得一切都跟她同样美丽而神
秘。此刻的洪高娃,完全不像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生气勃勃的女猎神,倒像是雍
容安详的送子娘娘,让他感到家庭特有的温馨慈爱与平和,而这也是他幼年从来
不曾得到过的。

  照例,好客的蒙古人在迎客的时候,应有一整套诗歌一样优美热情的迎宾词
,洪高娃却只腾出一只抱孩子的胳膊,伸出来略略示意,说:「请坐。上奶茶。


  阿岱坐下,只觉得额头有汗冒出来。众人也跟着围坐在了地毯上。阿岱鼓足
勇气,平视着洪高娃的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年长、显得有男子汉气概,粗着喉
咙说:「请赐我一碗奶酒,可以吗?」

  老额吉和塔娜互相看了一眼,塔娜才要起身,洪高娃用眼睛制止了她,说:
「我的儿子们都还年幼,经不住烈酒。我们平日不备酒。」

  「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道理!有我阿岱领着他们,都会长成堂堂的
蒙古汉子!」阿岱气度轩昂地说,觉得从洪高娃眼睛里看到了赞赏。但她只说:
「明天主人的庆贺大宴,有的是好酒,足够喝个痛快。」

  「但我希望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哈屯,今天能给我,科尔沁蒙古王子阿岱
,一个痛痛快快的回答,你肯不肯接受我的求婚?」

  洪高娃不说话,只淡淡地看着他。

  「这是我的求婚使者受到婉言拒绝八次以后,我的第九次求婚。因为是吉祥
的九,我必须自己来到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面前,亲口向你表达我真挚的心意。
我想再次重复我的求婚使者的诺言:我,科尔沁蒙古王子阿岱,求你,美丽高贵
的洪高娃为正妻;我将拿你两个可爱的儿子当做自己亲生的一样爱养,并立长子
阿寨为我的继承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当着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和你所有家
人亲友的面,对天发誓!」

  「如果我仍然不能接受呢?」洪高娃问。

  「那我会一直向你求婚,求十九次,求九十次,求九十九次……直到把你求
烦了,直到你知道了我的真心诚心和恒心,直到你同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围坐四周的洪高娃家的老小们,都忍不住露出笑容。

  洪高娃唇边也有一丝笑意,但很快收敛了。看怀里的小儿子已经睡着,她便
起身,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身后的摇车。回归原位,掠了掠额前垂下的黑发,重新
看定阿岱,说:「我已经三十岁了,比你大著整整八岁,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儿
子,孤儿寡母的。阿岱王子年轻英俊,有势有财,草原上的美丽少女像春天的鲜
花一样多,一样娇嫩艳丽,任何一位都会全心全意地巴望着嫁你,你何苦一定要
求我为妻?」

  阿岱说得很直率也很实在:「因为只有你,能够帮助我完成大业,统领蒙古
本部,建立汗庭。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和你的儿子,都是黄金不能比的人间珍
宝。阿鲁台大叔说,你就是半个传国玉玺!你自己难道不明白?……」

  「我明白。」洪高娃回答非常简捷,目光从阿岱到母亲和儿子迅速扫过,停
留在面前的奶茶碗上,端起来,慢慢品尝。

  阿岱的音调降低了,有点儿情味儿了:「还因为,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
是草原上人世间最美的女人。求最美的女人为妻,是天下每个男人的心愿,也是
我阿岱王子最大的荣幸!」

  阿岱的眼睛火一样闪烁,热诚地看着洪高娃,等待她回答。帐中的每一个人
,老额吉、小阿寨还有忠诚的塔娜,也一齐注视着洪高娃,等待她回答。洪高娃
低着头,沉默片刻,终于低声说:「阿岱王子,多谢你的真诚。你的求婚使者这
么多次来往,我没有同意,并不是要故意难为你,也不是要考验你的真心和耐心
,更不想借此抬高身价以见重于人。我不需要这些。只是我很多事情还没有想通
,没有想好,下不了决心。今天王子亲自登门,是我们的荣幸,我们很感激。也
不想让你这样无止境地一次次求婚了。请给我三天时间,容我再好好思谋思谋,
给你一个最后答复,好吗?」

  阿岱脸上流露出失望,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道:「我已经准备好
了,不管你的答复是什么。」

  洪高娃一家礼节周到地把客人送出帐房。回帐后,大家都望着洪高娃,可她
默不作声,面无表情,眼帘低垂。阿寨只能从母亲微微颤抖的眼睫毛上感到她心
中的不安。塔娜试探着小声说:「求婚九次,还亲自登门,也算真心诚意的了。
」洪高娃抬眼看看她,她赶紧住口。别人也就更不吱声了。

  多克新西拉掀帘进来,兴致勃勃:「他走啦?好漂亮的人物!我在那边仔细
打量他来着,蛮诚实蛮真心的,不是奸诈之辈,也不是花天酒地之徒哇!配得上
咱们洪高娃哈屯!……」

  「说什么呢,你!」塔娜赶紧制止,用目光向他示意。

  「我说真心话呢!」多克新西拉瞪了妻子一眼,转向女主人,「我多克新西
拉高兴,太高兴啦!我们这二十多户人家,吃苦受累千难万险来投奔,就为的拥
戴黄金家族后裔,将来有个大好前程。想不到来这儿才半年,哈屯又能升大哈屯
了,我们又能在大汗斡尔朵当诺颜了,真是托主母的福!我们都祈祷长生天保佑
主母,保佑阿寨太子,保佑阿岱大汗呢!……」

  塔娜看看洪高娃的脸色,又一次制止丈夫:「说什么呢,你!什么大汗太子
的,现在还没影儿的事儿呢,信口胡说!」

  「谁胡说?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主母还没说要答应呢。」

  「这可是份天大的福气,全蒙古草原只落在主母一个人头上,不答应,不是
违背长生天的好意了吗?这是天地神仙为了主母受那一年多苦罪特意给的补偿,
可不敢辜负!」多克新西拉说得慷慨激昂,眼看又要滔滔不绝,塔娜拉拉他的袍
襟,他才打住,朝向女主人,「哈屯,我说的不错吧?」

  洪高娃笑了笑,笑中带了些忧郁和苦涩。她轻声地慢慢问道:「你们觉得,
他能比得上哈尔古楚克台吉吗?」

  声音虽轻,却令帐中所有的人陡然一悚,谁也不敢再出声,眼睛都盯着自己
面前一尺以内。

  还是老额吉安详的声音打破了沉静:「我看,比得上。怎么说,他也比当日
你嫁的那个哈尔古楚克更年轻英俊,也更健壮。不,别还嘴,听我说。」老太太
抬起一只手,像她作法事时候一样庄严稳定,制止想要反驳的洪高娃,「他是比
你小,但是为了汗位,他永远需要你们母子的名分,永远不会离开你。有他为你
养老送终,我这辈子还有什么牵挂忧虑?你们母子有了好归宿,我们老两口儿就
能安安心心回我们金子一样的大兴安岭,欢度余年了……」

  「阿妈别这么说,叫人难受……」洪高娃声音有些哽咽。

  「嫁吧,嫁吧,为了孩子,你也该嫁了。」老额吉念咒般嘟哝着。洪高娃把
目光转向阿寨,阿寨正出神地看着她。母子目光一碰,孩子脸上骤然泛红,连忙
垂下眼帘,神情有些慌乱,但紧紧抿着的嘴唇表示他决不当众说出心里话。

  老额吉仿佛漫不经心,其实什么都看到、都明白,她扬手一招呼:「塔娜,
让我老人家看看,明天给我们祖孙备了哪样衣裳?欢庆大宴得穿体面点儿,别失
了身份。」塔娜忙请老额吉到她帐中查看,说衣袍都摆出来了。

  众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就剩下洪高娃母子三人。小儿子睡得很安稳,不时
发出轻轻的吸吮声,倒使得帐中更显安静。洪高娃起身给小家伙掖掖被子,又在
他玫瑰色的小脸上亲了亲,回身坐下,抬头看定大儿子。

  阿寨坐在那里没动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母亲。他接住她询问的眼神儿,急
急忙忙地说:「阿妈,我知道你会问问我怎么想……」

  「想好了吗?」

  「早就想过了。」阿寨真是长大多了,他不说「想好了」,他说「想过了」
。很实在,很真诚。从第一次提到这桩联姻,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阿寨还是
个孩子,没有人想到要对他说什么,尽管他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砝码,但也没人
刻意回避他,他什么都知道。他相信阿妈终究会亲口对他说,征询他的见解。今
天,他等到了这个时刻:「阿妈,我真为你骄傲!我有你这样的阿妈,一定是上
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阿寨一开口,总是先拣母亲最爱听的、听了最舒服最开心的话来说,这是他
懂事的地方,也是他安慰寡母的孝心,常常能收到「破涕为笑」的效果,今天也
一样引来母亲带笑的嗔怪:「行了,别给你娘灌米汤了,说正题吧。」

  「我说的是真话!咱家又穷又弱,无权无势,你都三十岁了,还带着我和弟
弟两个累赘,人家一个兀鲁思王子,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为什么跑来求婚?还
推都推不开、赶都赶不走?还不是因为阿妈你太有魔力,太吸引人了吗?我早就
说过,阿妈你永远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永远是草原上最美的阿妈!」

  「永远?不可能。」洪高娃自嘲地笑笑,「你愿意阿妈嫁人?」

  「我说不清,」阿寨的神情一时有些忧伤,「我从小就知道,我亲阿爸还没
等我出生就升天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有你一个亲阿妈。
这么多年相亲相爱,艰难困苦生生死死都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你要是嫁人,
中间就插进来一个生人,我觉得心里不好受,难过,他会不会把阿妈你夺走?要
是你跟他再生一个儿子,阿妈还会像以前一样疼爱我和小弟弟吗?……」

  「傻儿子,说什么傻话!」洪高娃声音里已经含了泪水,「母子情分是什么
都隔不开切不断的。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阿妈!……记得当年鬼力赤汗就拿
你当亲生儿子疼爱呀。」

  「可他不是鬼力赤汗。他才多大,能有鬼力赤汗懂事吗?」

  「你不喜欢这个人?」

  「我不知道。」阿寨又是一句不置可否的话,想了想,又说,「他有些厉害
吧?岁数差不多,反正没有博罗特那么亲那么好。」

  洪高娃咬住了嘴唇,心里又翻腾过去一个热浪头:她说:「要么阿妈就拒绝
这门婚事,咱们跟额咪回大山里去,跟牛羊驼马,跟山林的獐鹿仙鹤做伴儿,过
咱们的平安日子。」

  小阿寨低了头,静默片刻,再抬头看阿妈,眼睛干净明亮,一片坦诚:「阿
妈,你还记得咱们去黑城挖宝吗?我不能忘记我是谁,我的心愿,还是像那个老
歌手唱的,要让成吉思汗的灵魂在我身上复活!阿妈,我不怕吃苦受罪,我已经
长大了。要是阿岱王子真的能即位,要是他真的说话算话,敢发个毒誓,立阿妈
做大哈屯,立我做汗位继承人,那,我愿意……」阿寨眼圈一红,没有说下去,
一个急转身,跑出了毡房门。

  洪高娃呆坐在那里,思绪万千,好半天一动不动。

  次日,是欢庆宴的正日子。洪高娃母子是被邀贵宾,早早就有阿鲁台的侍从
来请,老额吉说她要在家看管小孙子和苏和,让娘儿俩放心赴宴。

  阿鲁台竟骑马走出老远亲自出迎。看见洪高娃,好远他就翻身下马,张开双
臂,一面笑一面大声说:「我们部落的仙女降临了。欢迎欢迎!」客人也赶紧跳
下马,走到近前。阿鲁台张着的手就落在了小阿寨的肩膀上:「几天不见,小伙
子又长个儿了!真是越长越像他阿爸了!」

  洪高娃心里「突」地一咕涌,但很快忍过这阵难受,笑道:「祝贺阿鲁台大
叔当了爷爷。头一个孙子定会带来很多很多孙子孙女!子孙满堂,福寿双全!」

  阿鲁台仰面而笑,十分开心,连说:「托长生天的福,也托你额吉亦都干妈
妈的福,还托你洪高娃哈屯的福哇!哈哈哈哈!……」阿鲁台一笑起来,满脸的
皱纹使他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慈祥和乐,叫人感到亲近。

  上次见面是在帐中,看着不明显,如今在阳光下,阿鲁台脸上一条条皱纹像
纵横的沟壑高高低低,眼角下垂,腰背开始下躬,胡须里甚至眉毛中都银丝闪闪
,分外触目。当年他和哈尔古楚克站在一处,虽然大著几岁,却一样年轻精干,
身姿挺拔。眼前阿鲁台的老态,让洪高娃感慨,不由得心酸,也不由得心软了。

  「走,先去看看他们母子俩!」阿鲁台兴致勃勃。这是拿洪高娃当至亲,一
般客人是不能进产妇帐篷的,洪高娃不能不领情,面带笑容地随主人慢慢走着。
侍从们牵马跟在后面,相距十多步。

  「洪高娃啊,」阿鲁台低声说,「你是我的侄女儿,哈尔古楚克又是我最好
的安达。这么多年,为了鬼力赤汗乌格齐被杀,弄得你不得不南投,我一直心下
歉疚。」

  「过去的事了,不用说了。」

  「不,不,我得向你说清楚。我去别失八里迎接本雅失里,临行前和马儿哈
咱议定,因本雅失里是黄金血胤,本是汗位继承人,况且他手中握有传国玉玺,
拥立他,能得到各部落认可,统一全蒙古当是指日可待。鬼力赤汗明白事理,也
同意让位,我也就安心而去。谁知我走后竟出了那样的事情!后来听马儿哈咱说
起,起因还是你。马儿哈咱认定鬼力赤汗让出汗位,要包括你在内,想必为要讨
好新大汗;鬼力赤汗又绝不肯放弃你。两人翻脸,马儿哈咱便下了手……」

  「不要说了!」洪高娃提高了声音,后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放低嗓音重
复一遍,「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说了。」

  「唉,我回到和林,你已经走了,我还派骑队去追过,也没有追到……说起
来,本雅失里还真是对你念念不忘呢……」

  说着,已经走近那崭新的白毡包。门楣边挂着一张金色的漂亮小弓和一支小
箭,表示这里刚刚出生了一个小男子汉。毡包两侧八字排开,长长的桌子上摆放
着亲友们送来的贺礼:绸缎,布匹,小袍子和小帽子小靴子,羊毛和牛角羊角制
作的玩具,还有数不清的食品,五颜六色,缤纷灿烂。白毡包后面,是一长排拴
马桩,支着长长的草料槽,那些作为礼品送来的牛羊驼马,都集中在那里展览。
这是新生儿的福气,也是阿鲁台家族的光荣。

  阿鲁台喊了一声,门帘掀处,阿鲁台的大儿媳妇速满答尔抱着小婴儿出现在
门口,满面笑容地向贵客弯腰行礼。洪高娃快步上前,双手扶住速满答尔母子,
口里说着快别出来小心受风。速满答尔笑着连说没事没事,已经满月了。洪高娃
便抚摩一下婴儿柔嫩的脸蛋儿,对母子俩说了许多祝福的话,但速满答尔那过分
专注热心的好奇目光,让她觉得不大舒服,很快就告辞出来了。

  阿鲁台跟出来,笑道:「速满答尔早就听说过你,对你崇敬得很,一见到你
,眼珠子都不会转动,看呆啦!」

  洪高娃不好说什么,只得一笑。

  阿鲁台指着帐幕后面的乞烈思:「看到最中间拴的那两头小马了吗?花马是
你送的,白马是阿岱王子送的,正好雌雄一对儿,有多巧!这么多的送礼人,只
有你俩送小马,这不是天意吗?」

  能感到阿鲁台询问的目光,但她不接,默然不语。

  「洪高娃,大叔极力想要促成这桩婚事,帮你找回哈屯的尊贵,帮小阿寨得
到太子之位,不只是为了完成哈尔古楚克生前统一蒙古的心愿,也是我诚心诚意
弥补五年前的罪过,你就不领情吗?那你就是还在记恨大叔了……」

  「不,阿鲁台大叔,我不怪你,为了你带给我哈尔古楚克,我一辈子都感谢
你……」洪高娃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不大平稳,但话题很快一转,语调也跟着稳
定了:「阿鲁台大叔,你拥立阿岱,是要跟和林的答里巴作对?」

  「不错!我们蒙古本部,怎么能向瓦剌朝拜!他巴图拉胆敢擅立大汗,我们
就更要拥立自己的大汗。不然,气势上名分上被他压倒,以后起来就难了。」

  「阿鲁台大叔,你该心里有数,眼下蒙古本部能与瓦剌抗衡吗?瓦剌可不是
当年了。」

  阿鲁台不大情愿地说:「不用瞒你,兵马也许不如他们。」

  「如果巴图拉发兵征讨,如何对付?」

  阿鲁台看着洪高娃,爆发了一阵大笑,说:「你在担心这个吗?在瓦剌受苦
遭罪怕了他们了?实话对你说吧,洪高娃,我不担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
!」

  「大叔这话什么意思?谁是高个子?」

  「明朝呀!永乐皇爷呀!」阿鲁台见洪高娃惊异地瞪大眼睛,笑了,「我也
是好长时间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你看现在明朝和事老似的,瓦剌和蒙古本部两头
劝,他那心眼儿里就巴望着双方势均力敌,谁也灭不了谁才是上上大吉哩!如果
一方灭了另一方,全蒙古归一,他还睡得着觉吗?更怕咱蒙古南下,灭了他,重
新立国!……三年前他为什么亲征?就是怕本雅失里大汗灭了瓦剌,再次称霸!


  「照这么说,瓦剌强盛不也犯了明朝大忌?如果瓦剌来攻蒙古本部,明朝难
道会出手救援?」

  「应该吧。」阿鲁台胸有成竹的样子,脸上又恢复了大诺颜的严肃,「降明
这三年,我一直通过各种路子,向朝廷通告瓦剌的不臣之心,提请朝廷早做准备
。我敢说,如今永乐皇爷的戒备之心,九成九都在瓦剌身上!」

  「若这样,统一全蒙古,岂不成虚话?」洪高娃心里也许在为儿子的宏图大
志忧虑。

  「瓦剌与蒙古本部分庭抗礼,明朝力图左右,情势就是如此。因势利导、待
机而发,就要看各路英雄的本事了。天下事总不会一成不变吧?」阿鲁台此话说
得十分大气,也很豪迈。令人感到这年过半百的大叔还真是人老心不老,还能驰
骋千里万里。不料他又把话头绕了回来:「洪高娃,这次联姻分量有多重,你应
该很明白。就算不看大叔我这张老脸,就为你的儿子,为你的属民,为咱们部族
,说到大处还有为哈尔古楚克生前心愿,你还犹豫什么?」

  「大叔,只问一句,他比得上哈尔古楚克吗?」声音里好几分凄楚。

  阿鲁台一愣,但立刻说:「怎么比不上?我看比得上!不但比得上哈尔古楚
克,也比得上额勒伯克大汗,比得上鬼力赤汗……」看洪高娃脸色全红,含在眼
眶里的泪水潸然而下,他便故意停顿下来,等她拭泪,然后接着往下说:「阿岱
更年轻英俊也更健壮,对不对?女人喜欢的他都有。这是天赐良缘,错过了可惜
呀……那天打大围,你俩面对面站着,可真是太般配了,你不觉得?……好了,
我们去宴会大棚吧,别让人家久等。」

  洪高娃低头不语,跟着慢慢走。阿鲁台又是一张祥和的长辈笑脸了,还打趣
说:「洪高娃呀,你这么思前想后的太磨人了吧,我要是阿岱王子,干脆来个抢
婚,少了多少麻烦啰唆!哈哈哈哈!……」

  老额吉把小孙子哄睡了,自己盘腿坐着打盹儿。一阵歌声笑声又让她睁开了
眼睛。那歌声笑声狂放高亢,上气不接下气,上句不接下句,中间还夹带有响亮
的说话声。老额吉知道,这是醉歌和醉笑,加上醉人的唠叨。她掀帘走出帐房,
只见漫天晚霞像把天空烧着了,天地之间红透了。披一身的柔美的霞光,踏着马
蹄腾起的粉红色薄薄尘埃,四人四马喧笑着朝帐篷跑来。

  张着双手乱挥乱舞大喊大笑的是多克新西拉,摇晃得如风摆柳、尖声高唱的
是洪高娃,趴在马背上搂住马脖子随马起伏颠簸的是塔娜。只有那个身量最小的
骑手,挺腰直背地策马而行,像压阵似的跟在最后,是小阿寨。老额吉不错眼珠
儿地盯着心爱的孙子,连连点头。

  四人四马在帐房一侧停下,阿寨立刻跳下马鞍,大声喊:「苏和!苏和!」
老额吉连忙小声示意,小弟弟刚睡着,还说苏和呢,跑哪里玩儿去了,咱祖孙俩
帮他们吧。两人先把不停唱歌的洪高娃扶下马,她笑道:「不用扶,我自己下!
我没醉,还能再喝几碗哩!……」可脚却好半天都不能从马镫子里脱出来,差点
儿一头栽下来。

  小苏和像个地里鬼,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闪身现形。阿寨一面扶母亲进帐,一
面指挥他:「先把你阿爸弄下马,你们爷儿俩再抬你阿妈,你阿妈都动不了啦!


  没醉的一老二小,终于把三个醺醺大醉的成人拖回了家。

  洪高娃回到帐中,坐在那里还唱,反反复复就是那一句:凤凰之王虽然在山
顶上产卵,等到幼鸟羽毛长成,就要展翅飞翔到腾格里高天……老额吉小声问阿
寨:「怎么醉成这样儿?」

  阿寨小声回答:「阿妈在宴席上一坐,就像帐中停住了一轮月亮,所有人都
脸上放光,都想在她面前显示好酒量,一个个争胜逞强,抢着给她敬酒……」

  「你阿妈酒量大得很,怎么会醉?」

  「那么多敬酒的,酒量再大也招架不住啊!阿鲁台就敬了三碗,那个阿岱敬
得更多……要我看,阿妈她也是自己想喝,也有点儿逞强!」阿寨说着,倒了碗
凉茶,送到阿妈手上。

  洪高娃闭着眼睛闻了闻,推开,说:「我要喝酒!酒还不够!……喝够了喝
足了,我要展翅飞翔到腾格里高天!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再也不受管,也再不用
管别人!我受够了,受够了!……」

  祖孙俩一起望着洪高娃,老额吉叹道:「洪高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洪高娃猛地睁开眼睛,平日宁静美丽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仿佛燃起了两团
烈火,唇边是十分高傲的冷笑,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停都停不住:「我什么不
知道?全都清楚明白!阿鲁台为的是称霸蒙古,扶起一个大汗,拿我们母子当做
传国玉玺送礼!对不对?多克新西拉那些旧部,为了升官为了财富,极力怂恿我
洪高娃再嫁!对不对?阿寨你小小年纪雄心不小,也盼着你阿妈嫁人,给你带来
太子身份,对不对?额吉嫌女儿累赘,赶紧推给个男人,好回你的大森林过平安
日子,对不对?……」

  老额吉心平气和地说:「洪高娃,你实在是醉得狠了。」

  「我的心没醉!」洪高娃满脸通红,恶狠狠地说,「你们全都为了自己得好
处,把我朝陷阱里推啊!」

  「阿妈!」阿寨惊呼,吓呆了。老额吉只看着女儿,摇头叹气。

  「阿妈你摇头,这不是陷阱吗?你们明明知道,我比他整整大八岁呀!他为
什么要娶我?就算他看中我的美貌,谁能美貌到老?不用多,只要十年,他还是
个堂堂壮男人,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早就干了,枯了,不就是一件漂亮新袍子
嘛,穿旧了还不是一扔了事!那就是我的下场!对不对?对不对?……」洪高娃
越说越激动,竟哇哇大哭起来。

  老额吉看了看呆立一侧的孙子,说:「阿寨,你去塔娜那儿倒一大碗酸奶子
来,给你阿妈醒酒。」

  阿寨很不情愿,一步一回头地出帐去了。老额吉用手掌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
泪水,抚摩着她发烫的火红面颊,轻声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没有醉,借酒
劲儿说出了你平日不愿意说也不肯说的话。我的女儿一向不是这样小心眼儿的,
怎么会朝这牛角尖里钻呢?大雁南飞北还,不就是为了寻找安乐吗?牛羊巴望春
天和太阳,不就是为了饱暖吗?是人谁不想往高处走,这有什么错?阿鲁台、阿
岱、小阿寨,还有你的旧部,如果你对他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们为什么要尊
敬你、爱护你、跟随你呢?你的儿子、你的旧部,都为你吃了许多辛苦,差点儿
把命都丢了,你就不该报偿他们的忠诚吗?你能为他们做些好事,为什么不做呢
?」

  洪高娃的泪水没有了,眼睛仍然红红的,神情却呆滞着,母亲的话不知道听
进去没有。

  「差八岁有什么要紧!我不相信我的洪高娃竟然拿不住一个毛头小伙子!我
看得很清楚,那天他眼睛里的火呀,要是蹿上来,能把你烤熟,能把咱家的帐房
烧光!他体格那么健壮,也足够你用的了!……就算十年二十年过去,我相信我
的女儿有本事,不但能把持住大哈屯的尊位,也能担当好一个姐姐,甚至母亲的
责任。孩子,我说得不对吗?……怎么了,肚子里难受?要吐?……」

  老额吉扶女儿出帐,远走了几步,洪高娃翻江倒海地呕吐了好一阵子。老额
吉把一碗清水递给她漱了口,用袍袖擦干净满脸的泪水汗水,觉得拥堵多日的心
顺畅了许多。阿寨端着大碗赶来。洪高娃喝下凉凉的酸奶子,狂躁消失,神情宁
静下来,但浑身无力,走了几步,不想进帐,祖孙俩扶她在帐外不远的一条土埂
上坐定。清冽的夜气、泠泠月光是最好的醒酒汤,洪高娃头枕着土埂躺下,眼睛
直直地望着月亮,好半天不做声。老额吉轻轻抚摩着女儿的头发,儿子紧紧攥着
阿妈的手,虽然一片寂静,寂静中却有感动、亲情和彼此深深的关爱……「阿妈
,阿寨,」洪高娃终于轻轻地说,「我不该说那种话伤你们,我真浑!不像个女
儿,不像个阿妈!你们原谅我吧!」

  「阿妈!你瞎说什么呀!」

  「唉,骨肉至亲,说这个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苦……」

  「阿妈,我心里真苦,说不出来的苦!」洪高娃的目光仍然与月光交流着,
一动不动,声音轻轻的,「如果没有嫁给哈尔古楚克,如果世上没有过哈尔古楚
克,我也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心真意的相守,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自由自在的情
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的思念,那现在所有的事情,就容易了……可是
哈尔古楚克走了!我再没有了自由。我得去做我不情愿的事情。有规矩管着,我
不得不嫁给额勒伯克大汗;为了保孩子和自己的命,我又不得不嫁给鬼力赤汗。
好不容易,我总算摆脱了所有的笼头缰绳,自由了,我多高兴啊!我可以自己做
主,再选一个哈尔古楚克,相守终身……阿妈,这么多年,我常常梦到他,他在
梦里告诉我,他会把他的灵魂附着在一个可靠男人身上,他说他会让我跟这个男
人相逢,这个男人就是他的再生!……我在寻找他,寻找我的哈尔古楚克的灵魂
!我一定能找到他,等到他,相亲相爱情投意合,就像从前一样,那该多美满多
幸福。为了他,我就是死上十次百次,也心甘情愿啊!……」

  洪高娃说不下去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泪水如同两串亮亮的水晶珠子。母亲
和儿子都听得呆住了,静静地,不出一声。

  「没想到,自己做主的日子这么短,一张大网又罩下来,又要我服从别人的
道理。所有的人,所有我亲近的人,都需要,可我不需要啊!我只想要我的哈尔
古楚克……」

  「孩子,你终究是女人,男女相配是天地正理,怎么能孤独一生?你又是个
人见人爱、让英雄好汉拼死争夺的美女……」

  「我宁可是个丑女人,只要老天爷还给我哈尔古楚克!」

  「你若是个丑女人,哈尔古楚克还会那么爱你吗?」

  洪高娃猛地一噤声,「我不知道……」洪高娃似喃喃自语,几分悲哀,几分
无助。老额吉忍不住笑了:「我的女儿,你太高傲了,他一点儿不能填补你空落
的心?他一点儿不能给孤独一身的你带来一丝安慰和快乐?……」

  洪高娃不说话了,深凹的唇角动了动,她的心也在轻轻悸动。她本是个热血
如潮的女人,是个非常需要男人的女人。一年多的艰难困苦,养育婴儿,与疾病
为伴,把她的情欲压到了最低。春天到来,病体恢复,她的生命力重新变得强旺
起来。说起阿岱,那虽嫌幼稚但却不失男子气概的体态,恐怕是唯一令她动心的
地方。但这些都抵不过她的心结,抵不过她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寻找她另一个哈
尔古楚克的美满梦境。

  也许,梦境只不过是梦境?

  帐篷里传来婴儿的哭声。老额吉站起身:「满都鲁醒了,我去看看。阿寨,
再给你阿妈倒碗凉茶去!」

  阿寨端着茶碗回来,见阿妈仍然躺在草地上,身上的浅蓝色袍子在月光中竟
如雪般白得发亮,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映着月光,像天上最亮的星星一样闪烁
不定。阿寨正要说什么,远远的犬吠和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他,阿寨说:「是追
狼吧,不然谁家黑夜还这么跑来跑去?」他把凉茶递给母亲。洪高娃轻叹一声,
说:「好孩子,别往心里去,阿妈醉了,胡说八道。你有志气,阿妈很高兴。」

  「阿妈别说了,快喝吧。」

  这工夫,犬吠马蹄声近了,仿佛从他们帐房不远的地方掠过。哈喇忽难回应
似的大声吠叫,飞箭般蹿出去跟踪飞跑。阿寨顺口说:「那边叫的一定是个草狗
,看咱们哈喇忽难急的……」

  背后有动静,他们回过头,五匹高大的骏马已经站在他们面前。这么突然,
母子俩赶紧站起身。洪高娃把阿寨挡在身后,厉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
么?」

  四匹马退后,中间那匹高大神骏的白龙马凸显出来,直逼到洪高娃跟前。马
上骑手大声说:「洪高娃哈屯,是我!」

  「阿岱王子!」洪高娃惊叫一声,「你这是……」

  不容她再说,阿岱探身伸臂,一把揽住她的腰。洪高娃云里雾里,倏忽间就
被抱起来,横放在马背上。阿岱大喝一声「走!」五匹马如来时一样,精灵般无
声地飞奔而去。一切都这么突然,这么快速,惊呆了的阿寨来不及反应。等他大
喊大叫着「阿妈!阿妈!」的时候,五匹马都已经看不清楚身影了。

  老额吉闻声赶出来,阿寨跺脚大哭,说阿妈被那个混蛋阿岱抢走了,那马蹄
上一定包了什么软东西,跑得这么近了都让人不察觉,前面追狼的那帮人肯定也
是一伙儿,专门为了把哈喇忽难引开……老额吉起初吃惊,听阿寨一说,倒松了
口气:「放心吧!敢来抢婚,还真有点儿男人气,说不定能叫你阿妈回心转意哩
!」

  阿寨又急又气:「他要是害了我阿妈怎么办?不行!得告诉阿鲁台,快把我
阿妈抢回来!我去叫多克新西拉……」

  「他怎么敢伤害你阿妈?你阿妈对他比什么都重要!走,跟额咪回去吧,听
额咪给你讲。」老额吉一面安抚着孙子,拉他回帐房,一面慢慢说起早年间蒙古
部落抢婚的历史:同族通婚,后代不好也不兴旺,凡是男子汉大丈夫,都要到别
的部族去抢个妻子来成家立业。部族间常常为这事战争不休。后来成吉思汗让蒙
古富强兴旺了,部落间求亲通婚才不动武了,抢婚也就当成风俗保留下来了。老
人停了停,接着说:「说起来,你们黄金家族的先祖成吉思汗,他的阿妈诃额伦
,就是在嫁给塔塔儿部落当新娘的时候被他的阿爸也速该勇士抢来的。铁木真是
他们的长子,后来又生了哈萨尔、哈赤温、铁木哥斡赤斤几个儿子。铁木真称成
吉思汗立国,把大小兴安岭之间嫩江草原分给哈萨尔做领地。如今这位阿岱王子
,就是成吉思汗的亲弟弟哈萨尔的后裔啊……」

  阿寨慢慢安静下来,说:「那我阿妈就回不来了?就这么一抢,就当他老婆
了?」阿寨还是气不忿。

  「咱们先歇了吧,明天自会有消息的。」老额吉还是那么神闲气定。

  这一夜,除了小满都鲁,祖孙俩都没有睡着。

  天刚亮,洪高娃回来了,站在门口,撩开门帘,叫了声:「阿妈,阿寨。」

  阿寨噌地跳起身,高叫着阿妈直冲过去,猛地搂住母亲的腰:「你可回来了
!快把儿子急死了!」阿寨觉得母亲温暖的手在他的后背心轻轻抚摩着,嘴里还
小声说着:「没事儿,没事儿!」他赶紧抬脸看她,竟是一脸平静,头发平平顺
顺,衣袍整整齐齐,眼睛像秋天的湖水一样澄澈,面颊上隐隐透着红晕。

  老额吉也坐起身,没有说话,只用目光询问女儿。

  洪高娃的话异常简单:「阿妈,阿寨,婚事我应了。今天来送定礼。」说罢
便走到自己床边,脱靴子躺下,还轻声解释一句,「一夜没睡,太累了……」她
躺下就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好像立刻就睡着了。老额吉满面笑容,努嘴示意
阿寨给阿妈盖好被子,然后轻轻抱起小满都鲁,招呼阿寨轻手轻脚地一同出帐去
了。

  洪高娃哪里睡得着!但她不愿意睁眼,宁可让昨晚的那一幕在眼前清晰闪动
。阿岱像从马上弯腰摘花一样把她摘起来,搭在马背上飞驰而去,这使得她的质
问和叫骂都没有力量,也得不到一句回应。她身上的衣袍被一件一件剥去,不知
什么时候,她已经一丝不挂,成熟美丽的胴体在月光下就像洁白无瑕的美玉一样
熠熠生辉,她扭动身体,抗拒着,挣扎着,握紧拳头反击,抬起矫健修长的美腿
猛踢,阿岱轻而易举地制服了洪高娃,把她脸朝下横放在马背上,她只觉自己的
双手被阿岱强行扭到身后,旋即被柔韧的绳索一圈一圈地缠上,绳索收紧,勒过
洪高娃的脖子,勒过双肩,她的双腕被迫交叠在一起,被牢牢地反绑在身后,高
高吊到了后背正中,然后她被阿岱强健的双臂抱进了怀中,阿岱抱得那样有力,
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怀抱又这样滚热,她感到那滚热胸膛里有颗疯狂跳荡的心


  紧贴耳侧的那个男人的面颊和胸前一双男人的大手同样烫人,烫人的大手在
她赤裸的肌肤上游走,用力抚弄她高高挺起的丰满乳房,拈弄着硬起来的乳头,
沿着乳房往她平坦结实的腹部而去,渐渐移动到了她的下体,抚弄乌黑的耻毛,
划过肉缝,分开阴唇,抚揉按捏阴蒂,阿岱硬挺火热的肉棒龟头一点一点进入她
体内,洪高娃心旌荡漾,难以自持,扭动被束缚的身体极力挣扎,叫喊,那更像
是一种纵容,因为她颤抖的声音和不能抑制的气喘,还有全身骤然升高的体热,
已经把她的欲念、她的弱点完全宣示出来,这个强壮魁梧的年轻男人又不是童男
!这时洪高娃才发现,这是一匹没有备鞍的马,代替马鞍的,是一张宽大柔软的
羊毛厚毡……

  阿岱的肉棒在洪高娃的阴道内猛烈地抽插着,她已分不清楚是人在颠簸还是
马在颠簸,每一次颠簸,那雄伟的男性器官就狠狠地抵到她的子宫口,把她一次
次送上极乐的峰顶,洪高娃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和原始的体验,她忘乎所以地大
喊大叫。在月光下,在马背上,她的生命力,她的野性,喷涌而出,真正复苏了
。他们只说了两句有意识的话:他问:「我配做你的丈夫吗?」她说:「你明天
来下定礼吧……」

  奇特的一夜,狂欢的一夜,出乎意料的一夜。一切就这么定了?她的挣扎、
她的努力就这么完结了?她寻找哈尔古楚克灵魂的梦将永远是个不能实现的梦了
?她被打败了,被征服了。而她又觉得,胜利者、征服者并不是阿岱,是她自己
,是她苏醒的格外强旺的情欲。想到这儿,失意的阴影又笼罩了她的心。一阵难
以言说的怅惘,令她用双手蒙住了脸,有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 本帖最后由 gdzf 于 2023-7-13 13:1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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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gdzf 金币 +11 感谢您给众淫带来精品 2023-7-13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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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真有北元秘史那种史书感,读起来让人感受到历史的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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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细腻,情节婉转,没有草原的野蛮,只有内心的细腻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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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矛盾文学奖获奖者,凌莉的长篇小说《北方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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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托蒙元秘史,写的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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